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十一)

韓岡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舉步向前。看似平靜,隨性問道:“哦,是什麽時候的事?”

韓岡的口氣有幾分無禮,王珪不以為忤。韓岡和王舜臣的關系並不是什麽秘密,而且他現在的反應也證明了一些猜測。

“事前當不知道此事。”王珪側臉注視著韓岡面上細微的變化,“多半與郭逵沒有聯系。”

王珪雖以三旨相公著稱於世,可沒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光說取聖旨、領聖旨、已得聖旨,就能走到宰相之位上?笑話!

那不過是世人嫉妒罷了。王珪從不認為自己有哪裏錯了,天子的看重才是一切。

自家的詩作因為用金玉富貴之詞多了點,就被親兄長稱為至寶丹,士林中也多有嘲笑。但中秋入宮寫應制詩,能從後宮嬪妃那裏得到滿滿兩袖子的潤筆,也就他王珪一人。“寒蟬淒切、對長亭晚”、“忍把浮名、換做淺斟低唱”,如此落魄寒酸,可配得上宮中的富麗堂皇。

被人稱作三旨相公又如何?到了路上,誰敢不給他讓路?滿朝文武,又有誰能當得起自己的一禮。只要自家還在宰相之位上,一切的批駁,都是源自嫉妒的誹毀之言。

“那是三年前攻取橫山時的事了。”確認了韓岡的不知情,王珪就淡然一笑,“說是王舜臣當時領軍北上,滅了沿途的兩個部族,以老弱首級充做軍功。”

“三年前的事,至今才報上來?”

王珪點頭道:“今晨的急報入京!”

“……這還真是巧了。”韓岡聲音低沉了下去。

這是看上了王舜臣的位置吧。有資格爭奪鄜延路先鋒官的將校,跟王舜臣肯定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日常也是稱兄道弟。如今為了搶功,臉皮都撕破了。

“的確是巧。”王珪點點頭:“早不報、晚不報,偏偏是這個時候。”

韓岡說得巧,並不僅僅是王珪說的那一層,還有郭逵。不過因為是今天的急報,巧合的幾率應該占到八成。另外趙頊知道自己跟王舜臣的關系,竟然一點都不提,倒是讓韓岡有些惱火。

“這件事可是要徹查?”韓岡又問道。

王珪道:“因為涉及到殺良冒功,天子震怒,的確要下詔獄徹查。不過郭仲通出來說,謊報軍功涉及人數眾多,大戰將臨,不宜動搖軍心。所以最後是不予深究,只將王舜臣奪官。”

也就是不用查就已經認定了王舜臣的罪名。不過韓岡倒沒有為王舜臣喊冤的打算。他不敢幫王舜臣打包票。橫山大戰前後,王舜臣寫來的信中,有不少抱怨,說是沒有立功的機會。從王舜臣的信中來看,再加上韓岡對他的了解,謊報軍功的事,王舜臣做得出來。

“可是要他戴罪立功?”韓岡繼續詢問。

“天子震怒啊。”王珪回頭對韓岡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他倒想看看韓岡到底不會不會為王舜臣爭取出戰贖罪的機會。

韓岡默然不語,隨著王珪的腳步繼續往前走著。

迎面來的侍衛和內侍,見到王珪,遠遠地就叩拜行禮。都沒有看到王珪正驚異地擡了下眉毛,然後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郭逵幫王舜臣爭到了一個不深究其罪,僅僅奪官的待遇,但上陣立功的機會卻沒幫他爭取。想來韓岡應該幫的——所以前面天子根本就沒提王舜臣,省得聽韓岡為其辯解——但韓岡卻沒有。

韓岡在後面沒有看到王珪的神色變化。也許在他人看來要幫王舜臣,但對韓岡來說,只要保住了性命,沒什麽大不了的。過個兩年,憑自己的面子再敲敲邊鼓,轉眼就能升回來。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沉默地走了一陣,韓岡開口道,“省得不知天高地厚、軍律森嚴,日後犯了大錯,想悔改都沒機會了。”

“說得也是,玉昆能想得開也是好事。”王珪語重心長起來,“王舜臣少年成名,是西軍中的名將。如今雖然犯法受責,切不可自棄,一心奉公,日後必有再起之時。”

“韓岡必會將相公的話轉述給王舜臣。”韓岡誠摯地說道,“能得相公的教誨,王舜臣定會感激涕零。”

謊報軍功,甚至可能是殺良冒功,這件事在兩名重臣眼中,的確算不得是什麽大事。都不會認為這件事能讓王舜臣一蹶不振。

虛報軍功其實是隨大流,基本上沒有不這麽做的,而且朝廷私底下也有鼓勵。這是炫耀功績振奮人心的手段,尤其是在仁宗的後半段,經常有防守住幾萬十幾萬的黨項大軍攻勢的戰報,然後斬首個三五級、十幾級。當真算不得什麽大事。

至於殺良冒功的問題,性質比較嚴重,韓岡並不能說沒有。以王舜臣的性格,在攻略橫山的時候,順手屠兩個部族充功勞,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說橫山蕃部是良民,陜西的豬都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