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

“是,是,娘子所言甚是!”韓岡笑著點頭。

只要認為自己沒有錯,王安石就是死活不肯低頭的脾氣。他這個做女婿的也是吃過苦頭的。

王旖不高興了:“是只要說一遍就夠了!”

“是,娘子。”韓岡畢恭畢敬。

有時候韓岡覺得自家渾家的脾氣,真的有幾分像他的嶽父大人。

韓岡還記得王安石舊年有一樁公案,因為鷯哥還是鷓鴣……反正是只鳥而起的殺人案——具體什麽鳥,韓岡記不清了。

兩個朋友,其中一人帶了只鳥,另一人看著喜歡,想要過來。前者不肯給,而後者直接搶了過去。到此為止,還僅僅是朋友間的齟齬,但當前者拔出刀子將後者刺死之後,事情就鬧大了。

開封府斷案,當市殺人,沒話說這是死罪。而正好擔任糾察在京刑獄的王安石進行復核時,則認為,既然搶了鳥,那就是白日劫盜——殺強盜不當論死!

兩邊相持不下,最後這樁案子交付大理寺和審刑院公議,定了是殺人罪。既然結果與王安石的判決相反,照規矩,王安石當為此受罰。不過仁宗皇帝和了稀泥,赦了王安石的罪。但王安石可好,梗著脖子說我無罪,連叩謝皇恩都不幹。一下惹動了禦史台,彈章連番而上。可王安石根本就不在乎,最後又是仁宗皇帝出來和稀泥,幾句算了就當沒這回事了。

至於在包拯手下做群牧判官時,包拯勸酒怎麽也不給面子的小事,就不用提了,例子實在太多。

頂牛頂到不給皇帝面子,王安石的倔強可見一斑。韓岡當年在王安石面前硬著脖子說橫山必敗,有功勞別算我一份。與王安石當年相比還差一點點。

不過自家的渾家,跟黑臉的嶽父,就是同樣倔強,感覺也是不一樣的。王旖生氣時瞪眼抿嘴,很有幾分可愛。有時候,韓岡甚至要故意逗一下。

王旖則是氣呼呼地瞪著韓岡,她也覺得自己的丈夫許多時候憊懶起來,還真是讓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氣。

幸好送熱水的婢女進來了,王旖去凈房先洗了腳,然後才回來用熱水泡著。木盆的熱水中放了個藥包進去,專門用來泡腳的,屬於香料一類,能在活血的同時,給雙腳一並熏香。

王旖大家閨秀出身,甚至沒有走過遠路,在宮城裏面走了一天,腳上就起了好幾個水泡。不過泡在水裏就舒服多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白生生的小腳泡在熱水中,王旖探頭看著韓岡手上的書,“官人現在看的是哪一篇?”

韓岡將手上書舉了一舉:“小蘇的六國論【注1】。”

“蘇家父子三人同論六國,各自見解不同,不知官人覺得哪篇寫得好?”

“都看過?”韓岡擡頭,反問道,“娘子覺得哪一篇比較好?”

王旖輕快地回答:“蘇老泉的弊在賂秦。爹爹和大哥都覺得他寫得好。官人呢?”

韓岡搖頭道:“老蘇一篇文章借古諷今,道理其實說得牽強,可拿當今之世做對比,讓人心生感觸不奇怪。當年正好是朝廷拿歲幣歲賜賄賂遼夏的時候,出來的時間可巧得很。”

“那大蘇小蘇呢?”王旖興致很高地問著,丈夫與她談論文學的時候很少,今天可是難得的機會。

韓岡沉吟了一下,道:“蘇子瞻的《六國論》,與其說他論的六國,還不如說他論的養士,偏題了。他說秦興乃是養士之功,六國能在強秦的壓迫下維持多年,也是靠了養士,當秦一統天下,不再養士,士人生怨,所以亡了。這是從張元、吳昊身上引發出來的議論。張元、吳昊都是不第士子,投靠黨項,亂我中國。朝廷如今厚待士人,特奏名一科,就是為了不讓不第士子心生怨意、投降敵方。這也是為什麽唐時行科舉,唐太宗會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王旖坐直了身子,皺眉回憶道:“爹爹倒是覺得這一篇寫得很不好,看了就丟了。”

“嶽父不是寫過論孟嘗君的一篇史論嗎?經天緯地的方可稱為士,而孟嘗君身邊的雞鳴狗盜之輩並非士。因為孟嘗君身邊盡是雞鳴狗盜之輩,所以才士不至。”韓岡笑道,“嶽父要是看得慣蘇子瞻這篇文章,反而怪了!”

他其實很佩服王安石,《讀孟嘗君傳》才一百個字不到,道理卻說得通透,比那些連篇累牘的文章強得多。而孟嘗君本人的行事作風,也的確只是類似於黑社會頭目的人物,並無雄才大略,王安石給他雞鳴狗盜之雄的評價確實深刻入骨。

王旖當然讀過他父親的著作,想了想,也覺得丈夫說得有幾分道理。

“至於小蘇的這一篇。”韓岡繼續說道,“則是從地理戰略的角度來說,是要山東六國保住韓、魏這個屏障。韓、魏位在中原,地處天下之中,當韓、魏不保,其余四國就只能被各個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