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第2/2頁)

“官人覺得誰說得對?”王旖興趣盎然地問道。

韓岡打了個太極拳:“史論本就是借古喻今,他們想說的從來都不是六國,問他們說的道理對還是錯,根本沒有意義。先聖編寫詩經,跟現下文人自纂詩集,可會是一般的道理?”

“就事論事呢?”王旖卻不放過,追問著,“哪一個說得對?”

韓岡想了一想:“就事論事的講,六國之亡是內因外因的集合,不僅僅是一種原因。三蘇的六國論得合起來看才是,賂秦是一條;小蘇的韓魏不保也是一條;至於蘇子瞻說的秦能養士故而兼並六國,不能養士,故而覆亡,同樣是一條。”

王旖捂著嘴笑了起來:“官人的這種說法可是狡猾得很,這個也對,那個也對,說出來就是誰也不得罪。”

“但他們加起來也不全面,這個有不足,那個也有不足,說出來可是誰都得罪了。”韓岡笑了笑,“其實都沒有說到點子上。”

王旖眨著眼睛:“那奴家就洗耳恭聽官人的高論。”

韓岡呵呵笑了起來,“為夫可沒有高論,有的只有先聖之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兵精、糧足、國人信服,秦人做到這三點,自然能兼並六國。”

“就這個?”王旖疑惑道,“該不會是搪塞奴家吧?”

“聖人的話豈會有錯!有一幹人戰國策讀得多了,以為縱橫術無所不能,一張嘴就能‘致君堯舜上’,卻沒有心思認認真真耐下性子去做實事。殊不知,治政之要,就是在於兵精糧足,軍民信服,有了這三條,便能縱橫於世。不過呢……”韓岡嘆了口氣,“知易行難,要想做到可是難得很。”

王旖想了一陣之後,還是點了點頭,認同了韓岡的說法。不管怎麽說,韓岡治政用兵的手腕都是一流的,出將入相對他來說,不是誇獎,只是恰當的評價。他說的話,天子聽不聽是一回事,但肯定是重視的。

“秦人有關中之利,又得巴蜀之地,辟溝渠,開阡陌,北有鄭國渠,南有都江堰,加之民風尚簡,兵糧之豐,遠過於山東。而商鞅立木、不韋懸金,都是為了民信。軍功賞爵,首級易功,秦人百年間用之不移,自然是‘民信之矣’。”

“……那足兵呢?”

“操幹戈者為兵——拿著兵器的人才叫兵。所以足兵的話,就要精良的兵器以及敢戰的士卒皆備。軍功賞爵之制一出,秦人好戰如饑似渴,六國遠有不如。至於兵器……”

韓岡從放在桌下的一個盒子裏摸出幾個黝黑的箭鏃來,“為夫擺在書房裏的這些青銅箭鏃看過吧?”

王旖點頭。這些青銅箭鏃、還有幾支秦戈、秦劍,都是韓岡書房中的裝飾。現在書房泡了水,裏面的東西都拿出來了,貴重點的堆在正房中,不值錢的就放在院子裏。

“這些青銅箭頭,可能是殉葬之物,也可能是出自秦國軍庫的遺址,聽說當年被掘出來的時候,數以萬計。不過都給人拿去熔了造銅器,剩下的不及百一。”韓岡捏著幾枚箭頭給王旖看,“這些箭頭,在土中埋藏千年,但你可以看看,形制如一,沒有絲毫的差別。”

王旖仔細地看了半天,除了銹斑的位置有所參差以外,這幾個箭鏃的大小、外形當真是一模一樣,“過去從都沒注意呢……還是官人眼睛好。”

“什麽眼睛好,這就是格物致知,從小處就能知道秦人打造的兵器有多精良。為夫是判過軍器監的,這些青銅箭頭有多難得是再清楚不過了。軍器監出產的箭鏃比不上秦人……為夫藏的秦劍上,還有相邦呂不韋造的字樣。物勒工名,軍器有問題,能追到宰相頭上。六國輸得一點都不冤。”

韓岡將箭鏃叮叮當當地丟在了圓桌上,“士兵更好戰一點,人才更豐富一點,政治更清明一點,兵器更精良一點,農事工業更出色一點,多少方面的優勢集合起來,對於東方六國,有了壓倒性的優勢。而山東六國人心不一,想讓他們齊心合力共抗強秦,是緣木求魚——兄弟間還能爭產爭得你死我活,最後讓奸猾胥吏們占了便宜,放到六國,還不都是一樣的情況?”

“商鞅變法,只在耕戰二策。其人雖為法家,但其治政之本,卻與先聖相合。所以嶽父如此推崇商君,不是沒有來由的。秦國國力之強,在商君之後,就遠在六國之上,只要在台上的不是昏君,兼並六國是遲早的事。三蘇的文章,以古諷今做得不錯,但論六國,就論的太偏駁了。”

注1:蘇軾蘇轍兩人的六國論寫作時間不確定,姑且當作元豐之前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