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晚來誰復鳴鞭梢(下)

讓天下的農戶都能用上便宜的鐵制農具,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過趙頊能不能接受這個提議,或是在接受提議之後,能不能持之以恒地執行下去,那就兩說了。韓岡很清楚這一點。

以大規模的傾銷,將鋼鐵制品的價格大幅壓低,不但有鋼鐵流入敵國的可能,也會損失大量的利潤——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還讓許多鐵匠失去了生計。這樣的政策延續下去的可能性很小。

這與新法不同。新法能充實國庫,使得朝廷,就算如今天子為了鈞衡朝堂,任用舊黨,也不會改變繼續推行新法的心意。可看到大量的利潤流失,誰還會去想百姓們耕種的辛苦?——過去幾千年不都是這麽來的嗎。到時候,一個遼人收購農具的奏章,就能讓天子改弦更張。

但這個提議對絕大多數的百姓有好處,提出來也不會損失什麽。只是想真正推行開來,還是等到自己做了宰相或是執政,能夠影響朝政時再說吧。

話說回來,賺錢的辦法韓岡其實也有。王安石和馮從義的信都在今天到了,一個是借用朝廷的驛傳,另一個則是用的順豐行的商隊。

韓岡很早就在想要是能將遍及天下的驛傳體系利用好,也是個不得了的財源,郵政本就是個賺錢的大買賣。朝廷眼下每年往驛站裏面砸進去上百萬貫的真金白銀,就算一時之間只能幫著賺回來一兩成,那也是十幾二十萬貫了,而且日後只會越來越多。

只是這件事韓岡並不著急,天子正愁著自家老是立功,現在寫奏表提議上去,也是打入另冊的份。還不如放一放手。

“代州的事先放著。”韓岡笑著道,“真要有什麽事,也是幾年之後,不可能是現在。如今還是先清閑一陣吧。好歹是幾十年的老仇家完了。”

折可適附和道:“家兄前日也寫信來說,不知該怎麽打發時間呢。”

“有空時那就多讀讀書。”黃裳說道,“演習武藝、習練兵法之余,把看書當消遣。就是不喜經學,不過讀史可知過往戰例,有補於用兵之道。”

“家兄最怕的就是讀書,看到白字黑字就腦仁疼,一輩子也不指望能改過來了。”折可適自嘲地笑了一笑,將門世家的子弟,經史也就在小時候看一看,年長之後,除了喜歡讀書的人以外,大部分子弟寧可習練弓馬,不獨折可大一人,“倒是家十六叔一向愛讀書,家裏墻邊一圈書架,全都是經史子集。前些日還托小弟去市面上找蘇老泉的史論集寄回去。府州那裏一間書鋪都找不到,也只有雜貨鋪子代賣黃歷,六經都沒處買。”

“蘇洵的史論有什麽好看的。”黃裳搖頭,“老蘇父子慣自小處起議論。其論六國,老蘇說弊在賂秦,大蘇轉去論過秦,小蘇只說六國不能合力。皆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余。秦滅六國,伐戰勝之,伐交勝之,人心亦勝之,六國何以不亡?秦之亡,乃是戰不勝、交不利,人心背離……”

“好了,好了。”韓岡打著適可而止的手勢,“要批蘇家父子的史論,也得讓人先看過才好說。一口否定,誰會心服?”

三蘇的史論,世間流傳甚廣。其中一二名篇,後世也流傳千年。韓岡基本上都通讀過,覺得很有些意思,但也只是有意思而已。乍看是很有些味道,但看得多了,也就膩味了。而且有許多不通的地方。只是別人要讀,韓岡也不覺得有必要義憤填膺。

黃裳醒悟過來,折可適不是跟他辯難的同門,拱了拱手,然後歉然一笑。

折可適笑著搖搖頭,示意沒什麽關系。又對韓岡道:“記得龍圖曾經也說過,蘇家父子是縱橫家一流,所學不正。”

“這話是家嶽所言,當初我只是轉述。不過當今的儒門中人,倒有大半是這麽看。”韓岡笑了笑,補充道,“我也不例外。”

蘇洵的弊在賂秦,迎合的是仁宗年間元昊起兵立國的時勢,是借古諷今,反對給西夏歲賜以求息兵。並不是為了論六國而論六國。說起道理,真的放在戰國末年的環境中來評價,其實是很偏駁的。

蘇軾的六國論則是偏了題,變成了過秦論。不說六國因何亡,不說秦因何得天下。只說秦速亡,乃是因為不養士之故。只要能將“智、勇、辯、力”這四等人豢養起來,剩下的愚民無人領導,縱受壓榨也不用擔心。抱著這樣的觀點,所以一說到免役法的不好,就是官宦人家若是少了衙前役的百姓在門前奔走,將會“凋敝太甚,廚傳蕭然,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

至於蘇轍的六國論,最近才在士林中傳播開。說六國覆亡是坐視趙楚齊燕坐視秦人攻打據有中原腹地的韓魏,等韓魏一滅,四國亦不能獨存。從天下地理戰略上不為錯,但指望山東六國能長年累月地守望相助,還不如指望老母豬能爬樹,一點現實意義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