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四)(第2/2頁)

趙頊並不知道什麽叫做意識形態,但他作為皇帝,天然的就明白新法的順利推行和延續,取決於一個穩定的理論基礎。只為國事,新學這面大旗便是絕對不能倒的。

但韓岡擺明了要以實證來宣講氣學的正確,不僅僅是新學,可以說,儒門諸多學派,他一個不漏地都有踩在腳底的打算。道統之爭的殘酷,比起爭霸天下,也不遑多讓。

怎麽辦?怎麽辦?

趙頊在心中喃喃念著。

難道要撤掉《本草綱目》的編修局?還是跟韓岡說,讓他只要將藥典編好就行了,不要再給朝廷搗亂。

但要是當真這麽做了,韓岡多半會直接辭官回去講學。趙頊很清楚,這麽點小事,脾氣硬一點的士大夫都做得出來,甚至可能會更興奮,就像受到了挑逗的鬥雞,不啄人兩口是不可能放手的,到時候丟臉的可是他這個皇帝了。

而且要是自己錯了,氣學在多少年後壓倒了新學,那麽後人加以更正時,他趙頊留在史書中的形象,必然是跟主張異理的梁武帝,唐憲宗相差不遠了。

還有皇嗣的事,有韓岡這名藥王弟子在京城坐鎮,皇嗣的安全也能多一番保障。趙頊可以在職位上打壓韓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這是皇帝的權力,但他卻不願逼得韓岡請辭出外。

反反復復考慮再三,趙頊招來了宋用臣。

“將《字說》刊發於世,並發送國子監……還有,從明天開始,經筵上開講《字說》。”

雖不便明著來阻礙韓岡對氣學的宣揚,但只要朝廷的進退之路還在手中,氣學就只能在外講學,而進不了朝堂。趙頊倒想看看,當《三經新義》的根基《字說》一書上了給天子講學的經筵,韓岡還有什麽招數來動搖新學的地位。

……

“官家這是拉偏架啊!”

韓岡是在家裏聽到了趙頊的這個決定,對於此,也只能笑嘆一聲。

“官人,不要緊嗎?”嚴素心小心地問著韓岡。

“有什麽關系?”韓岡不在意,從嚴素心手中的盤子上拈了一枚葡萄吃了,“皇帝能做的也就這些了,難道還能將為夫又踢出去不成?也不看你姐姐現在在宮中有多受歡迎。”

王旖剛剛從宮裏面回來,這是她半個月來第二次受到皇後邀請入宮。不管怎麽說,韓岡諸多子女一個個健康活潑,還有種痘法讓天下幼童免去了痘瘡夭折之苦,這就是王旖在宮中受人歡迎的最大資本。

在宮廷中,皇後和朱妃,都希望韓岡這位藥王弟子的身份,能庇佑六皇子健康成長。就是天子趙頊本人,讓韓岡來掌管厚生司和太醫局,從本心上,自然也有保護皇嗣的一份意願。

韓岡在醫道上的表現,也間接推動了氣學的發展,加固了氣學的根基。只要天子還有一分為子嗣考慮的心,就不敢直接出手打壓氣學。只是在經筵上讓人講學《字說》,也正是證明了這一點。

氣學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學說和文章,只是爭奪儒門的道統,並無動搖朝廷統治的悖逆之意,還不到需要孔子誅少正卯那個等級。

而且以實為證就是最強的武器。韓岡所主張的格物致知,最大的長處就是實證,身邊隨處可見,隨手便可實證之,而其他學派,無不是以己意解天心,新學也好,程學也好,道德性命之說,哪裏比得上格物致知更直觀?

韓岡看著自己攤開來的右手手掌,得意地又攥了起來。儒林中的局面並沒有脫離預計的軌道,隨著《本草綱目》的編修,所有與自然有關的經學篇章,都要在實證這柄大刀下走上一遭。

如今為了編纂《本草綱目》,藥材堆了滿屋,生藥熟藥將編修局小院的一半房間都占了去,在局中待上一天,身上就免不了沾滿藥味。

韓岡嗅了嗅衣襟,就是洗過澡之後也沒能散去,不過這樣的一點代價所換來的成果,倒是讓人樂意付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