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十五)

今夜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趙頊的病情牽扯了千萬人的心。

如果從高處望下去,可以發現內城中靠北的幾座廂坊,燈火比往日要多得多,到了兩更天,也沒見幾盞熄滅。

不知有多少人豎起耳朵,等著宮裏面傳出來的消息。

呂公著回府之後,只用了一刻鐘叮囑家裏的兒孫這段時間要循規蹈矩,然後就回到書房開始寫信。給家裏的,給洛陽的,給相州的,給親友的,一個時辰過去,桌上的信封已經多了五六封。

不僅是他,許多官員都在給親朋好友寫信。天子危在旦夕,帝位或將轉移,政局劇烈的變動,在這過程中,便隱藏著一步登天的良機。

王安石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可他只知道趙頊是在宮宴上發病,可具體的病情無由得知,這讓王安石憂急上火,直後悔沒有參加郊祀大典。只半日工夫,嘴角便生了燎泡,疼得厲害。

“爹爹。”王旁一手端著熱水,一手托著兩枚蠟丸出來:“這是上次玉昆遣人送來的牛黃清心丸。”

王安石捏開蠟丸,拿過來便就了白開水便吞了下去。

韓岡送來的成藥或是藥材,其品相全都是最高等級的。盡管韓岡不會去占官中的便宜,但只要他掏錢買,自然皆是真材實料。這也算是厚生司中官員、乃至吏員們的福利。

只是藥吃了不會立刻見效,嘴角依然火辣辣地疼,王安石在廳內走來走去,坐不安穩。

“去玉昆、章子厚和薛師正家的人還沒回來?”來回走了幾圈,王安石又問著相同的問題。

王旁搖搖頭:“還沒有。爹爹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人回來了,孩兒會立刻通知爹爹的。”

“嗯。”王安石應了一聲,卻還是在廳中打著轉,一點也沒有去休息的意思。

眼下皇城落鎖,其他途徑打探來的消息全都不靠譜,只有被留在宮禁中的宰執和韓岡才會有準確的消息。王安石也派了人出去,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回音。這怎麽讓王安石不著急。

“相公,章副樞在外求見。”一名家丁匆匆進門向王安石稟報。

“他怎麽來了?”

雖然疑惑,王安石仍是遣王旁出門相迎,將章惇請進了內廳中。

“子厚,你不該來的。”一見章惇,王安石劈頭便道。

以眼下的局面,章惇親自登門,極有可能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屆時禦史發難,新黨在兩府中可就沒人了。蔡確、薛向之輩,無論如何都撐不起新黨的門面。

“現在的局面,派別人來轉述是說不清的。章惇這是必須來見相公一趟。”章惇語氣堅定地說著。

章惇事先並沒有跟韓岡聯系,但韓岡能想到的辦法,章惇不可能想不到。而且與韓岡多年為友,有些事,不必韓岡明說就能感覺得到。只能在驛館裏待著的王安石的作用,比起兩府中的宰執們加起來都要大。

王安石嘆了一聲,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而神色緊張地問道:“子厚方自宮中出來,不知天子病情如何?”

“幸而有玉昆在。”章惇隨即便一五一十地將天子病發後,直至他出宮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轉告給王安石。

聽完章惇的敘述,王安石沉默了許久。只是用力眨著發酸發澀的雙眼,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一想起當年才十八歲的皇帝,王安石的心便一陣劇痛。

那是他的皇帝,可也是他的弟子啊!

當年趙頊與自己一起討論如何變法興國,通宵達旦亦不知疲倦。一說起滅夏平遼,收復燕雲失土,打下一個太平江山,那灼灼生輝的雙眼,仿佛依然就在眼前。

雖然這些年來是疏遠了很多,但來自皇帝的信任依然不減。也就在昨天,天子還漏夜來訪,這份恩遇,前世罕有。昨夜聽天子提起收復燕雲,雖然言辭中對兩府的保守多有不滿,但還是打消了立刻攻遼的念頭。不過趙頊也自信地放言,最多十年,十年之內就能舉兵滅遼,完成夙願了。

只是這突然一病,卻讓滿腔的豪情化為泡影,還讓堅持反對新法的舊黨,等到了機會。

章惇說著自己的擔心。

“難不成他們還能讓二大王登基廢除新法?”王旁質問道。

“還不至於讓雍王登基。”王安石搖搖頭。

趙頊既然有子,舊黨若是擁立趙顥,只會在士林中留下惡名。舊黨之中,在乎名聲的人很多,如鄧綰那般敢於“放眼好官我自為之”的臉皮,還是沒有太多人能比得上。

“有玉昆的話在,短期內的確還不至於如此。”章惇輕聲嘆道,“但太後垂簾聽政的麻煩只會更大。”

王安石點了點頭。天子人還在,加之自家女婿保證其能恢復說話能力。不論韓岡的保證有多少把握,又有多少是屬於在拖延時間,王安石覺得短時間沒人敢投注到趙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