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當潮立馬夜彎弓(上)

張璪擺脫了失落,正在為韓岡出任參知政事的詔書奮筆疾書。

趙頊靜靜地等待著韓岡的回答。

“臣不敢奉詔!”

清朗卻又決絕的聲音,打碎了寢殿內的寂靜。

韓岡在說什麽?!這時候還玩欲拒還迎的把戲!?

連趙顥都瞪大了眼。三辭三讓的舊例,難道韓岡當真準備一絲不苟地按流程做完?

韓岡卻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退後一步,一字一頓地重復著極為簡潔的五個字:“臣……不敢奉詔!”

不是故作姿態,不是欲拒還迎,更不是墨守舊規,韓岡的眼神堅定如鋼,清晰明了到不讓任何人誤會的表態,他不想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局面下,接下這個參知政事。

趙頊病得不能說話;司馬光被召回;又與呂公著同為師保;同時留在宮中宿直的韓岡又出任了參知政事。

這幾樁事發生在一夜之中,是人都會懷疑韓岡在其中動了手腳。還能靠王珪、薛向幫他解釋不成?也要人信啊。

新黨必然會與他決裂,可韓岡他還沒打算跟自己的嶽父翻臉。而舊黨那邊,韓岡從來就沒討過好。眾矢之的的他,一個孤家寡人的參知政事,能保得住氣學?那可不會是再局限於學術領域的爭鋒了!

縱然成為帝師能保證十年後復興的希望,可這又要耽擱多少時間?

時至今日,官位只是韓岡達成目的的工具。韓岡當然想更進一步,可他並不打算拿自己的心血去做交換。

韓岡前世曾經在旅途中翻過不少閑書,《舌華錄》之類的古文筆記也曾翻看過,其中有一條給韓岡留下一份似模糊卻又清晰的記憶:

祿餌可以釣天下之中才,而不可以啖嘗天下之豪傑;名航可以載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陸沉天下之英雄。

不要太小瞧人啊!

“韓學士……”向皇後開口想要勸。

但換來的是韓岡的再一次重復:“臣不敢奉詔。”

趙頊閉上了眼睛,眼皮沉沉的,讓人清晰地感覺到他心頭的疲憊,竟有一股窮途末路的氣息。

要是拖到最後,逼得趙頊自己明說要冊立太子,那麽今夜沒有開口的王珪、薛向和韓岡,還怎麽能忠心於六皇子——做了,不一定會記得,但沒做,卻會被記一輩子。官場上,拜年送禮是這個道理,冊立太子同樣是這個道理——趙頊現在又豈能逼著他們離心離德?

趙顥看著他的皇兄,不知為何,一股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悲涼竄上心間。趙頊剛剛發病不過一天,宮中宿直的三位重臣,竟全都跟他離心背德。換做是一天之前,又有哪位重臣敢如此違逆天子?

向皇後正瞪著韓岡,她的眼神中充盈著憤怒……以及哀求。

只是韓岡依然毫不動搖。

如果是犧牲了十多年的心血,只為了一個參知政事,這個交換他絕不會做。

趙頊今夜的幾封詔令,已經觸到了韓岡的逆鱗。他不在乎錢財,不在乎官職,但他不能不在乎他的心血。

不僅僅是氣學,還有新法所帶來的一切——自從熙寧二年,他接受王韶的舉薦之後,新法就已經跟他脫不開關系。

這不是皇帝一人的東西。趙頊沒有權力毀掉。

王安石的,呂惠卿的,王韶的,章惇的,還有他韓岡的。這是數千上萬參與到新法進程中的人們的心血。這關系到無數受益於新法的百姓們的生活。

縱然今天的趙頊自覺是逼不得已,但韓岡卻絕不會認同。

如今的大宋,之所以能從仁宗、英宗遺留下來的財政黑洞和軍事慘敗中爬上來,是建立在新法順利推行的基礎上的。

新法不僅僅是舊黨口誅筆伐的聚斂之術,更是“國是”,是行之有效的國家戰略。

被開拓的河湟可以作證!被滅亡的交趾可以作證!被瓜分的西夏可以作證!戒備森嚴的遼國邊寨同樣可以作證!

一旦舊黨粉墨登場,主導朝局,那麽之前十幾年新黨所建立的一切,便會成為沙土壘砌的大壩,在洪流中被沖垮毀壞。就算十幾年後重新修起,造成的傷害也注定留存,不可能恢復原狀了。而攀附在新法成就上,由氣學格物所造就的一切,也將會是連鎖性的崩塌。

軍器監、將作監,交州的蠻部分封,河湟的諸部羈縻,許多制度都是韓岡與王安石、章惇、呂惠卿這一幹新黨中人交流之後制定的。韓岡看不到在舊黨上台後能有幸免於難的可能,即便衙門會留下來——這是肯定的,幾十個實職差遣就算司馬光、呂公著也不敢隨意廢除——但其中的制度卻留不下來。

或許在天子的眼裏,相比起皇嗣的傳承還是小事,可在韓岡這邊,卻絕不是可以輕言放棄。

當然,韓岡不會蠢到只拒絕自己頭上的那一份升任參知政事的聖旨。趙頊的那三份詔書,畢竟已經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