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當潮立馬夜彎弓(中)

韓岡是面對著天子開的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針對的是誰。

所謂至親,當然不是太後,也不是皇後,更不會是唯一的皇子。兩座藥王祠,一在北,一在西,離京城皆有千裏之遙。兩位親王一人分一座,一去一回差不多也要一個月,至少在天子內禪之前,是別指望能趕回來。若是中間再有個什麽波折,說不定要在藥王祠中留到天子龍馭賓天的那一天。

趙顥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皮直跳。韓岡完全是撕破臉皮了,竟然想將他和老三一並趕出京城。

他瞄了一眼韓岡。這灌園小兒臉色平靜得仿佛只是提了一句奇聞軼事,就像尋常聊天時不經意間提起的一般。

臨到大事有靜氣,這樣的人才比旁邊流汗的王相公要強得多。趙顥也不由暗暗心折。但韓岡的想法絕不可能那麽簡單,絕不可能僅僅是為了內禪的順利。

趙顥又瞄了瞄他的母親,只見她一雙眉毛高高吊起,臉色鐵青,正死死地瞪著韓岡。趙顥打了個寒戰,以他對母親的了解,心頭的怒氣當已是到了極點。

上一次親眼看到母親這般怒氣沖天的時候,還是她得知京城中正流行有關自己的唱本。再前一次,是太皇太後勸說母親不要將父皇管得太死,讓他能去接近其他嬪妃。

寢宮中的氣氛就像張開的弓弦,繃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多的內侍和宮女都盡量縮到墻根邊,努力使自己不至於成為被遷怒的目標。

而看到太後氣得發昏的模樣,貴為宰相的王珪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脖頸子上的寒毛全都豎著。那可是發起火來,連身為姨母和姑姑的曹太皇都壓不住的主。

王珪方才還想既然前面比韓岡遲了一步才一同請立太子,那麽現在就該將功補過,將事情做得圓滿了。可當他看到高太後怒視著韓岡的雙眼裏,都染上一層血絲,他發現自己的一張嘴怎麽也張不開。

張璪盯著眼前的稿紙,盡力想將心神給收攏住。可寢殿內猶如山雨欲來,如芒在背。但手上的筆越來越慢,最後已是字不成句,不得不暗暗一嘆,幹脆將起草詔書的筆給停了。前面是韓岡不肯幹,這一回是自己的思路給亂了。

他很佩服韓岡的狠決。出手之後,就不再給自己任何回轉的余地。毫不留情地淩逼太後和雍王,根本不在意自家也一並斷了後路。

可是,韓岡辦了一件蠢事,難以挽回的大蠢事!

沒人會認為韓岡說的是真話,河北和陜西的兩座藥王祠靈不靈應也不是人們所關心的,他的目的是一目了然。

以韓岡的身份當然可以拿著藥王祠編個有靈應的故事,然後將他想打發的人打發出去。但他不該在太後面前說出來。即便是可以說出來,也不該用方才的那種語氣。

以太後之尊,臣子可以動之以情,可以曉之以理,但不能就這麽公然地丟下一句極為明顯的謊話,近乎於強逼地將她的兩個兒子趕出京城。難道不要照顧太後的面子?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天子要保兒子平安登基,平安成人,難道太後就不想要保住兒子的性命?!

表面上看,韓岡不過只是想在內禪的過程不受幹擾,能讓延安郡王安安穩穩地即位。可事實上,雍王、嘉王如果都留在京城中,太後還能保住他們。可一旦出了京,從開封往河北、陜西的一路上,出點什麽事都不會讓人意外!

太後會想不到嗎?看她現在的憤怒就知道了。

高太後等著韓岡半天,也不見他有半點悔意。那從容冷靜的神態,不斷地在挑動高太後的神經,終於讓她是出離憤怒了。她沒想到韓岡竟然敢有這等提議,竟然要將兩個兒子都趕出京城。

“韓岡!”她猛地站起身,一把甩開想攙扶她的陳衍,上前兩步,直指著看著就心頭生厭的措大的鼻子:“你這外臣不思忠心報國,卻離間天家兄弟骨肉,究竟是何居心?!”

“臣不敢。”韓岡只微微垂下眼,身子卻紋絲不動。並不加以解釋,更不承認自己有錯。

年近五旬的太後更是惱火,尖聲道:“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還請太後息怒。”薛向想上來打圓場,“晉時庾袞事兄,疫盛不避。如今……”

“別說那麽多場面話!”高太後一聲斷喝,驚得薛向倒退了一步,“韓岡打得什麽主意,你們還想瞞著老身?”她回頭又指著趙頊,顫聲說著:“看你用的好臣子!!”

太後雷霆之怒,床邊的嬪妃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就是向皇後也在積威之下,呐呐不敢開口。但她們都知道事情的關鍵該著落在誰身上。

韓岡既然說了藥王祠靈驗,聰明的親王這時候就該知道怎麽做了。

至少要自請出外,決不能當作沒聽到。不論韓岡之言真偽與否,該裝的樣子就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