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當潮立馬夜彎弓(中)(第2/2頁)

可趙顥垂眼看著身前的地面,不過片刻時間,他就已經汗流浹背。幾次欲開口,卻完全發不出聲來。

趙顥知道自己在情理上,應該立刻自請出京,去韓岡說的什麽耀州、祁州。只要他這麽做了,立刻就能扭轉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壞名聲。日後接手帝位,朝堂上的反對聲也能少許多。

為了皇位,僅僅是跑跑腿而已,這樣的交換是大賺特賺。就是刳臂割股、嘗糞吮癰,也不是不能做的。反正他的算計是著落在侄兒區區五歲的年紀上,而並不在乎現在皇兄內禪於誰。

韓岡如今撕破臉皮,反倒是一件好事,能讓即將成為太皇太後的娘親,徹底站在自己這邊。

可誰能保證自己就能順順利利抵達千裏之外,又有誰能保證自己事後能順順利利地返回京城?路上風風雨雨,說不定就染上疾疫,說不定就失足落水,說不定就水土不服。要死人,太容易了。就算沒這些事,安安穩穩地到了地頭。當皇兄順利內禪,至多當其病死之後,就能被召回來。可萬一皇兄在臨死前下一份密旨呢?一杯鴆酒就足夠了。

有太祖太宗的親弟秦悼王在前,有太祖的兩個兒子燕懿王和秦康惠王在前,有太宗長子楚王元佐在前,趙顥決然不敢破釜沉舟。只要翻一翻史書,就能知道,皇帝的寶座分明是血色的,決不是光明正大的明黃。

一旦出京,性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趙顥怎麽敢開口要求出京?他盼望著母親的憤怒,能讓皇兄退縮。

趙頊的確退縮了。在高太後發了一大通火之後,所有人都只能等待天子的裁決,而趙頊眨起眼,傳出來的卻是:

娘。

息。

怒。

“息怒?大哥兒,你說怎麽辦?”高太後質問道。

向皇後在被褥下緊緊攥著趙頊手腕的手,無法遏制地顫抖起來。

官家都已經妥協了!已經退讓了!新法準備廢了,舊黨也要重新啟用了!都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只要求兩位皇弟出外一陣,為他們的皇兄祈福,竟然還不願意!難道趙仲鍼就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親兒子,只有趙仲糺【注1】才是嗎?!

她是多麽希望她的夫婿能稍稍強硬一點,能讓太後答應下來,但趙頊讓她失望了。

下平十一尤——留。

向皇後眼前頓時一黑,只覺得天都塌了。

天子既然當著太後和宰相執政的面做了決定,幾乎就不可能再改變。尤其是趙頊只能用眨眼來傳話,想反口,不知要費多少精力。

“你這是要將我們母子逼死不成?!”向皇後緊緊咬著下唇,等著趙頊,卻不敢將話宣之於口。

高太後終於是重新坐了下來,胸口上下起伏地喘著氣,時不時地瞪一下韓岡,臉色還是難看,顯是余怒未消。

在母親的身邊端茶遞水,勸著她稍息心頭之怒,趙顥一邊也在偷眼觀察著韓岡。

明明圖謀已經落了空,但趙顥在韓岡的臉上,找不到膽怯,找不到慌張,找不到一星半點投注落空的恐慌。依然是寧寧定定地站著。如果從氣度和城府上來看,他遠比王珪更有資格成為宰相。可惜他是敵人,是必須要鏟除的對象。

盡管應該可以放寬心了,趙顥也不斷的跟自己說韓岡的圖謀根本繞不過他的母親,但雍王殿下卻還是神經質地想要從韓岡的臉上找到失敗服輸的痕跡。越是找不到,心就越是沒底,完全沒有感到一絲一毫勝利的喜悅。

趙顥依然淪陷在不安中,趙頊在稍事休息之後,又開始讓王珪傳話。

招。

宰。

執。

招宰執?

今夜留守宮掖,宿直宮城的兩名宰執——王珪和薛向可都在這裏。

王珪小心地詢問:“陛下,可是要將兩府裏所有的宰執都召入宮?”

趙頊眨了兩下眼睛。

但所有的人都沒敢動彈,甚至連傳話的王珪都猶豫了。

畢竟半夜招宰執入宮,這就等於是在說天子即將駕崩,甚至是已經駕崩。

這不是邊關烽煙連綿的時候,不會有哪位宰執為了安定京城人心,硬是拖到白天才入宮。以趙頊的病情之重,他們一聽到消息便會立刻動身。

趙頊突然發病的今夜,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皇城城門,或是宰執們的府邸。只要宮裏面派去幾位宰執府邸的內侍一亮相,不等天亮,皇帝大行的流言便會傳遍京城。

“官家的病才好了這麽一點,就累了半夜。是不是先歇一歇,等明天白天,群臣入宮後再說?”向皇後也開口勸阻。有半夜的時間作為緩沖,至少在太後和趙顥離開後,她還能有機會勸一勸她的夫君,看看是不是能夠將之前的決定給改回來。

可趙頊卻不肯等待:

速。

去。

注1:趙頊原名仲鍼,趙顥原名仲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