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十八)

大公鼎低頭看著剛剛從城下拖回來的傷兵。

臉上血肉模糊,讓人看了就心中發怵。石子、鐵屑一粒粒地嵌在血肉中,如同胡麻餅一般,還能看到燒焦的痕跡,是烤過頭的胡麻餅——這一點,在他的衣甲上更為明顯——但叫痛聲卻是中氣十足,顯然只是皮肉傷。

直起腰,大公鼎給隨軍醫院的醫工們讓開了位置,讓他們將這位新到的傷兵送進病房中。

“又是宋人那種能噴火的竹槍?”

“看他臉上的傷不就知道了。”

大公鼎的兩個兒子大昌齡和大昌嗣在他的背後小聲議論著。

“傷而不死,論威力遠不如神臂弓,怎麽南人還用?”大昌齡低聲說著。

“就是傷而不死才麻煩。”大昌嗣比他的兄長多了份見識,“劈面挨了神臂弓一箭,一死百了,埋了燒了都方便。給竹槍燒一下,雖說死不了,卻別想再上陣。南人的心腸可是歹毒得緊!”

大公鼎在前面不覺皺了下眉。長子沒見識,次子雖有見識,就是愛賣弄,說話不看場合,都是不省心。

只不過二兒子說得也沒錯,士卒只傷不死的確是很麻煩。盡管不會像大昌嗣那樣明說出來,但大公鼎同樣覺得傷兵們還是一死百了比較好。人死了,拖到營地外遠遠地埋了就是。但換成是受傷,卻要好生照料。

一聲來自身後病房的淒厲慘叫否定了大公鼎的想法——軍中的傷病,並沒有得到所謂的“好生照料”,甚至不能叫做照料。

不是大公鼎他們這些高層將領忽視,而是實在缺乏合格的醫療人才,使得病房不遠處,總能燃起焚燒屍體的火堆——幸好黨項人死了之後就地埋了就可以,需要將骨灰帶回家去的,只有大遼子民。

一聲聲嘶啞的叫聲如同殺豬一般淒慘,大概是因為清洗傷口時的疼痛,大公鼎看看身邊,連親兵們都是一副不忍卒聽的表情。

“應該將那些巫醫丟進火堆燒掉才對。”大昌齡憤怒著,“士氣全完了。”

一聲聲的慘叫仿佛是在印證大昌齡的正確性,幸而病房內的醫工們做了些補救,慘叫聲戛然而止,一下就變得安靜了起來。

大公鼎父子自然是知道醫工們是怎麽做的,大昌齡冷哼著:“早用柳樹皮塞住嘴不就沒這麽鬧了!”

“塞嘴的是柳樹枝,”大昌嗣更正道,“裹傷口才用柳樹皮。”

大昌齡悻然道,“還不都一樣。”

由於宋人種痘法的流行,宋軍中的醫療制度,如今也被遼人仿效了起來,學著宋人設了隨軍醫院和療養院,連裏面的章程,都是跟宋人一模一樣。

但跟宋人軍中的那些翰林醫官不同,溥樂城外的隨軍醫院中充斥著舊日的巫醫。當一名傷員被擡進醫院的病房後,巫醫們會先用柳樹根燒成的灰來止血,再抹上柳樹葉煉出的藥汁,然後用柳樹皮裹好傷口,最後再往傷兵們嘴裏塞一截柳樹枝好讓他們閉嘴。如果不管用,他們還會繞著火堆跳一段大神。

這就是全套的醫治流程和醫療手段。

並不是說巫醫們在國中時都是用柳樹來醫人,他們也會用其他藥草,只是到了興靈後,一時間還能找到的藥材好像就剩柳樹了。

而且在這麽做之前,他們會先確認傷兵到底有救沒救,以免浪費經過精心炮制的柳樹皮。所有看起來快不行的士卒,不論是真的沒救,還是看起來救不了,都會被幹脆利落地放棄,除非這些傷兵有個奢遮的好後台。

這樣的醫工,當真是丟進火堆裏燒了最好。

已經是入夜,不遠處的溥樂城頭上,燈火將城墻的輪廓在沉黑的夜色中勾勒了出來。

而圍城的營地內,一堆堆柴堆也在熊熊燃燒著,熱浪驅散了寒流。士兵們圍在火堆邊小聲說著些什麽。只看他們時不時回頭望著充作病房的營帳,就知道多半是又在議論宋人這幾天所用的新兵器。

大公鼎知道,由於八牛弩、神臂弓、板甲和飛船的關系,大遼軍中其實十分忌憚宋人的各色新式兵器。從上到下,莫不如此。三個南人士兵才能抵得上一員遼兵,南朝之所以能跟大遼分庭抗禮,一個是每年按時送到的歲幣,另一個,就是仗著手藝精巧,打造出來的各色兵器。

對宋人神兵利器的畏懼,澶淵之盟後,便有了八牛弩。宣宗駕崩後,多了飛船。到了興靈,親眼見證了板甲和神臂弓的作用。今天則又加上了火器。

宋軍的火器絕不止竹火槍——這是前幾日從城下回來的士兵起的名字——前些天黨項人攻城的時候,大公鼎已經看見過城中守軍使用了不少。

毒煙火球燒起的毒煙逼退了兩次進攻,而猛火油櫃更是給黨項人帶來了不小的損失。只是在大公鼎看來,都不算實用,遠比不上神臂弓的威力。只是將漢人的手藝又表現了一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