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六)

權知開封府。

作為天下首善之地的地方官,在朝堂的政治版圖上自然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從最直觀的角度來說,就是開封知府的面君次數僅次於宰執,跟禦史中丞和天子私人的翰林學士差不多。而從職權上,京畿一路的政務、刑名、轉運、軍事,權知開封府都有管轄權,最少也有參議之權——地方上有帥司安撫、漕司轉運、倉司常平、憲司提刑等四大監司分管路中權柄,但京畿,就只有一個權知開封府。

真要計較起來,天子、宰相也可以說是在開封知府的治下。

這是能溝通內外的首都親民官。

要不然開封府尹在開國之初也不會是皇儲的代名詞,使得真宗之後,就沒哪個臣子能拿到開封府尹這個官職,只能擔任低一級的知開封府,甚至是低兩級的權知開封府。

所以在錢藻幾乎可以確定要離任,究竟誰來接任,就是朝堂上很重要的議題。

“錢藻的手腳好快,禦史台的彈章還沒遞上,他都已經上表待參了。”並肩踏進崇政殿外的東閣時,章惇小聲地對韓岡說著。

“還能怎麽辦?總得有人出來挨板子吧!”韓岡其實並不太喜歡這個結果,不過這也是官場上的規則:“他這個開封知府本來就是要背黑鍋的,不論是不是錢醇老的責任,出了這麽大的事,總得向京城上下給個交代。何況皇後本就因為郊祀之事耿耿於心,他哪敢戀棧不去?”

西北邊境上的軍事沖突並沒有因為年節而平息,韓岡和章惇依然不得閑。正月初一好不容易可以不理政事,但初二就得進宮議事了。不過兩人抵達崇政殿比較早,宰輔們還沒到齊,只看到了一個蔡確,只能先在群臣專用的東閣等一等。等人到齊了,先一起去福寧殿問安,然後再回來議事。

“因為沒什麽傷亡的一場火離任,錢醇老恐怕也是松了一口氣才是。”章惇與韓岡一起,遠遠地沖走過來的蔡確行了一禮,依然沒停口:“開封知府也該換一換了。”

侍衛們在外面站得遠,章惇說話沒避人,蔡確耳朵也尖,倒是聽到了,回禮後笑道:“在說錢醇老的事?”

“是啊,正說他這一回運氣不好呢。”章惇回了一句,問韓岡:“玉昆覺得誰接任比較好?”

“此事可是韓岡可以妄言的?”韓岡當即反問了一句。

章惇會意地笑了一笑。

韓岡現在自保的心理很重。不是西府中人,卻插手軍務,縱然有充分的理由,可也已經是人人側目,哪裏還敢插手到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上?可不知有多少人拿著小本子在一筆筆地記賬呢,等著幾年甚至十幾年後翻出來。

“其實換個人也不是壞事。”蔡確微笑道,“天子沉疴將起,上有王介甫平章軍國事,下有得力之人安撫京師,朝堂倒是能安定一點了。”

章惇深以為然地微微頷首,可韓岡卻不以為然。除了曾布的胡子給燒光以外,這一場火真的不是什麽好事。

韓岡覺得錢藻此時落職,等於是在剛剛穩定的地基上,又砍下了一根柱子。錢藻不是新黨,但他行事沉穩,朝堂真的亂起來,對宰輔們是絕然不利的。但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來看,卻是截然不同。

韓岡看蔡確、章惇兩人的神色,再聽到蔡確的話,似乎他們是從中看到了壓制王安石的機會,“難道已經有……”韓岡的問題剛出口,就立刻警覺斷了音。

不過已經遲了,蔡確盡量壓低自己的笑聲:“玉昆終究是沒忍住啊!”

韓岡苦笑地搖搖頭,任誰來都會想多問一句的。

聊幾句私密的話,是拉近關系的好手段,雖然韓岡對蔡確有著很重的戒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蔡確以此交心的手法的確很有效。

“究竟是誰?”韓岡也不再避忌。

章惇不瞞他:“是王和甫。”

王安禮?!

韓岡頓時瞪圓了眼,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虧他們想得出來!

這是準備不讓王安石說話嗎?

“出乎意料?”章惇笑道。

韓岡無奈地一聲嘆:“那還用說!”

他雖然不知章惇和蔡確什麽時候聯絡上的,但他們的想法的確很出人意表。

不論天子說了什麽,又有什麽打算,他打算借重王安石的聲望、地位,卻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台面上。接下來若是讓趙頊如願以償,王安石必然會大舉插手軍政二事,讓宰輔們兩邊站。

王安禮可是王安石的親弟弟。當王安禮做了開封知府,王安石就必須在許多事情上避嫌。讓王安石繼續做個不管事的平章軍國重事,才是對所有宰執——包括韓岡——最為有利的局面。

韓岡暗自慶幸,幸好沒人提名自己。否則有他這個現成的女婿在,沒必要將剛剛趕出去的王安禮再趕回來。讓韓岡去跟他嶽父打擂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