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七)(第2/3頁)

“以先王之法考之,又以實驗之。驗之得實,又合先王之法,人情所順,可為‘宜’也。非此,則悖於時。不說讀周官要應時制宜,就是論語亦須如此。論語曰:君薨,百官總己聽於冢宰三年。今日可行否?”韓岡反問。

古時天子駕崩,新君要守制三年,這三年裏,百官悉聽命於宰相。這是孔夫子所說。

於今當然是不可行的。這不是出權臣的問題了,而是被篡位的危險了。如今天子服喪,皆以日為月。哪裏會將國政交托給大臣?

“自是不可。”不等蔡卞組織好言辭,韓岡就自問自答,“三代所行良政,於今已不可行。三代之國,國小而民寡,事不繁,訟不多,君王可垂拱而治。皇甫謐《帝王世紀》有載,禹之時,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五十萬。成王時,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七十萬。又裂土分疆,甸服不過五百裏,五百裏外封侯,千裏之外,就得撫之綏之。廣南鳥獸居,江左蠻夷地。冀北有狄,雍西有羌。王命難離黃河南北。可見國之小,民之寡。於今四百軍州,疆域萬裏,人口以萬萬計,豈是三代時可比?小國寡民可以清靜無為治之,而今疆土人口遠過之,又如何不當應時制宜?”

“應時制宜,相時所變者,用也。其體當如一。”王安石以體用論回應韓岡,體,是本質,用,是表象,不論時代是否變了,根本和本質的東西是不會變的。他又轉身面對趙頊:“臣奉陛下之命,作三經新義,一道德,變風俗,十余年來,小有成果。然如今風俗雖稍變,道德尤未一。臣雖老邁,不敢辭其責。但各家之說,亦有可取之處。誠不可棄,當擇其善者而用之。”

趙頊的心意,王安石明白了。並不是要壓制韓岡,這並不是聰明的做法,而是將他納入體系之中。在重釋經典的無窮多的爭議中,將他的精力消耗殆盡,不再為患。

王安石方才確定了韓岡態度,不再有何猶豫,先配合把韓岡弄過來編書。《三經新義》不可更動,但五經之中還有《易》和《春秋》未解,慢慢跟他爭好了。

新法難以撼動,新學又在國子監中成為欽定的教科書,想要改變這一切,根本不可能。王安石也不會像變法之初時那般,有不合己意的論調立刻加以攻擊,要除之而後快。十幾年的時間沉澱,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自信。就是總能別出機杼的女婿,王安石也有信心讓他心力耗盡。畢竟在五經之中,《易》和《春秋》是公認的麻煩。

“敢問平章,何者為善?”韓岡轉身面對王安石,“孔子曰:尊德性而道問學。治事當誠於實,論學、治學亦當以實驗之。如若不實,不可稱善。”

“樞密之實,可是道理之實?”蔡卞鬥志滿滿,又率先反問,“樞密舊年曾經講過以‘旁藝近大道’,如今再看,卻將旁藝作大道。”

韓岡所倡導的學術,很難被經義所約束,實際上也完全跟經義掛不了鉤。蔡卞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一點,還把韓岡當年學業尚未有成時的話,當面丟了出來。這也不算是秘密,當年知道的人就不少,現在也早傳開了。

“傅說,版築之徒。為殷高相,國大治。其何以治國?技近乎道也。觸類而旁通,舉一而反三,於版築間,治國之術已明。”

蔡卞冷笑了一聲:“看來樞密覺得不需要讀書了?”

“臯、夔、稷、契之時又有何書可讀?”韓岡看了對面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臉色黑了三分,韓岡是戳他的軟肋。

當年王安石初入政事堂,與同列宰輔爭論變法,曾“公輩坐不讀書耳”,當時同為參政的趙抃反駁道:“君言失矣,臯、夔、稷、契之時,有何書可讀”。堵得王安石一時沒話說——堯舜和他們的臣子所在的時代,當然是不會有儒門經典,也就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而已。

不過韓岡緊接著又對蔡卞道,“聖人之所以為聖,就是因為聖人留下了《詩》、《書》、《禮》、《易》、《春秋》,使後人有書可讀,貫通之後可明道理。自此世人有了通衢大道可走,不必辛辛苦苦從頭自悟。只是當有了經典之後,卻讓世人少了應用。讀書人性情、智識、閱歷迥然有異。對經典的理解也各不相同,這就是傳注多歧的緣故。若想明辨其對錯是非,就只能再以實驗之。‘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不能惑於傳注,惟誠於實。”

兩句孟子的話,也正是韓岡拿來做幌子的依仗。

“民胞物與,何如墨翟之言,不知父母所親何在?”說話的是排在後面的陸佃,也是王安石的弟子,同在館閣中,韓岡方才沒有注意到他。

張載的愛必兼愛被說成是墨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反駁起來都很費口舌,“大君,宗子也,大臣,家相也;‘長其長;幼其幼’。由近而遠。有親疏之別,上下之序,禮也。墨家兼愛,視父母路人如一,悖於常性,非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