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七)

等了半天,不見有人回應,蔡確遂再次發問,態度明確了一點。

“天子一片誠孝,卻變成了人倫慘劇。上皇因天子而崩,此事古來未有,便是許止進藥時,也只是世子而已。不知諸位可有良法,以解如今的局面?”

弑父之罪,什麽樣的借口都不可能洗脫。

忠孝為治國之本,三綱是立國之基,天子犯下了弑父之罪,如何還能臨朝理政?

可從春秋決獄中來說,又不可能治罪天子。六歲孩童說他故意弑父,誰會信?說是意外倒是信得人多一點。自然,懷疑向皇後的還是占了大多數,至少照顧不周的責任,也得她這個做妻子的來背。

如此復雜的問題,宰輔們糾結難定,也是在所難免。這麽想過來,盡招侍制以上官來共議,也能說得通了。

蘇軾思前想後,終於理出了一條線來。他不是善於政爭的性子,在官場上也做不到如魚得水,能想明白一星半點,已經是費盡了腦筋。

不過機會就在眼前,如果把握得好的話,那就是延續三代的好處了。

若是宰輔們忠心耿耿地幫趙煦遮掩,或許日後會被恩將仇報。但現在十分幹脆地曝光出來,趙煦若還能留在皇位上,日後親政,說不得就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可宰輔們沒有一點畏懼,足可見他們心裏根本就沒有幼主在。

這麽想來,兩府宰執們說不定只是要人提一句廢立,然後便開始他們的計劃。畢竟直接廢掉皇帝肯定會惹人非議,朝堂也會動蕩,而重臣共議後做下的決定,朝堂上就不會有太大的波瀾。

“既如此,可是要天子下罪己詔?”蘇軾試探地問道。

禦史中丞李定立刻反問道:“六歲下罪己詔,這是要貽笑後人嗎?”

兩人是死對頭,蘇軾被李定盯了一下,如同被黃蜂刺,當下反問回去:“天子有過,如日中之影,人皆見之,不降詔具陳過錯,讓世人如何看待?”

若僅僅是罪己詔,又有什麽用?又不是治國有過,而是誤殺了君父。這不是道歉和請求諒解就能原諒的事。

“天子雖是無心,卻的確有過。或為夙世的恩怨,今生來報。不過多少借口和理由,都逃不過弑父二字。”李定道,“以臣之見,弑父之君不當臨萬民。”

李定不愧是禦史,終究是敢作敢為,敢說話的。

“誠然如此。但一來天子之過乃是無心之失,二來上皇有大功於社稷,萬世不磨,只要還有血脈在,禦座上就不應是別人!”韓岡方言道:“韓岡本是草澤布衣,為上皇特旨簡拔,深恩不可不報,若有人想要,韓岡不能與其同列。”

“還有血脈在”這是韓岡的強硬表態。而往深裏想一層,可就是等趙煦留下血脈,就用不著他了。

韓岡請來侍制以上的重臣,目的是責任均攤,至少希望在事前就說服一眾金紫重臣,而不是讓他們事後承認事實。

讓重臣們擁有幹預政事的權力,這只是個表象。到了處置實際事務時,權力還照樣掌握在宰輔們的手中。

而且這也免了日後不甘心的重臣私下裏串聯鬧事的機會,現在集合所有重臣將事情決定下來,下面的那些中低階的朝官也就鬧不出事來了。

王安石不想聽韓岡挑起周圍人議論怎麽去架空皇帝:“時候已經不早,得盡早將先皇的謚號、廟號定下。”

向皇後問道:“相公說的是,不知相公可有腹案。”

“先皇變祖宗之制,乃是追慕三代,效先王之法,承天道而行,當作紹天法古。”

王安石這麽一開口,就讓人驚訝莫名。

本朝以來的常例,正常天子大行,初謚只為六字,日後才會逐漸增加。

真宗初謚文明章聖元孝,仁宗初謚神文聖武明孝,之後方才將謚號的字數增加上去。便是太祖、太宗的十六字謚號,也是真宗時,才由宰相王旦領銜上表追尊的【注1】。

一般來說,應是有文武的四字詞接上有孝的雙字詞。但現在紹天法古出來,後面不可能直接就跟一個某孝皇帝,文武四字不可能少。這樣一來,初謚至少就得十個字,甚至可能更多。

只是聯想到今天的事,又不覺得有什麽好驚訝的了。

這一回情況不同,太祖、太宗時燭影斧聲,也只是傳言,誰也沒膽子公然說太祖皇帝不是壽終正寢。

但趙頊死得憋屈卻不是傳言,而是事實,且已經公諸於世,謚號若是給得小氣了,免不了惹人議論,有補償的心理在,直接一步到位也沒有什麽問題。

自王安石的紹天法古起頭,議論便熱烈起來,倒是一改之前的沉寂。

“紹天法古,改作法古立憲【注2】更為合適。”章惇向王安石提議道。

“為何?”

“紹為繼承,法為承襲,字不同而意相近,有些重復了。而法古立憲,效先王之政,以為後世法,有繼往開來之意,讓先皇的治政為後世之垂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