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危欲傾何敬恭(二)

“母念亡兒,兒念父母,傷心過度以至神智昏亂,這都是常見的事,不足為奇。”韓岡笑了一下,“不見英宗皇帝,也曾在仁宗梓宮前傷心過甚,以至重病不起嗎?我等做臣子的,得體諒才是。”

章惇眼睛頓時瞪了起來,深呼吸了兩下,又搖了搖頭。跟韓岡說話,有時候的確得有些耐心和涵養。

過繼給仁宗皇帝的濮王府十三郎,到底是怎樣的孝子賢孫,朝中沒人不知道。不過韓岡拿英宗皇帝做例子,也是明說了,趙曙在仁宗梓宮前的那灘爛事能壓下去,難道太皇太後的瘋話還壓不下?那時候還有不少大臣為仁宗叫屈,富弼都能當面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可現在,有哪個重臣會站在太皇太後一邊?

“玉昆,那十年之後呢?”章惇不繞彎子了,“你有沒有想過天子親政後會是什麽樣的情況!”

怎麽可能沒想過?!

縱然之前小皇帝似乎一直對韓岡心有芥蒂,但那樣的態度保持到親政,最多也只是將韓岡請出京城。但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一旦他能夠把持大政,正常的皇帝都會殺人泄憤,而且還會鉗制天下言論,根究敢於談論熙宗皇帝死因的人。

韓岡想了想,正準備說話。

“玉昆!”章惇出聲打斷。

他冷著臉,冷著眼,激動起來的聲音也是冷的,“別跟我說什麽官家聰明睿智,必是明君,不至於如此;也別說什麽讓天子的兒子即位,讓天子為太上皇,多少小人等著那機會呢,會讓你順順當當的行事。更別說什麽讓太後聽政下去,壽數天定,你有幾成把握?”

韓岡搖了搖頭:“子厚兄。若說預測人的壽數,小弟是半點也沒有的。不過,真的需要擔心十年後嗎?”

韓岡的態度更加誠懇,能在自己面說出這番悖逆不道的話,可見章惇已經是推心置腹了,但也足見他心中的不安。

韓岡當然知道包括章惇在內的宰輔們現在會有什麽想法。

他當時力主招侍制重臣入宮,可以說是毀掉了廢去天子的唯一機會。

所謂謀不可決於眾人。只要人一多,那些極端的意見就不可能得到認同,最後總會是最平庸和安於現狀的決定占上風。當向太後派出了內侍去招侍制以上的重臣入宮,宰輔們就失去了他們控制朝局的機會了。

如果沒有韓岡的這一手,只有宰輔們在宮中,誰也說不準之後會不會有什麽變數。不受幹擾的冷靜思考,恐怕每個人都能想到怎麽做才是最有利的,盡管那時候大都想著日後有禍大家一起分擔,但直接廢掉皇帝其實更安全。

失去的機會不會再來。倉促間,被引上一條看不見未來的道路,宰輔中至少有大半是在擔心日後禍及子孫。不過章惇現在不是來秋後算賬的,而是想打探一下韓岡的心思。

“玉昆你說。愚兄洗耳恭聽。”章惇說著。

想要將天子架空,只有群臣同心,否則上面的皇帝就能拉一派打一派。廢立天子時也是一樣,韓岡既然第一個表明立場,支持趙煦,那麽宰輔們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有韓岡在,誰也沒把握說服皇太後,何況背後還肯定有一個王安石。對未來,章惇心中自然擔憂,但他已經承認了現實,無意追究。只是他希望韓岡能有一個讓人滿意的解釋。

“在說之前,小弟想問問子厚兄你,什麽是皇帝?”

章惇眉頭微微一皺,還是耐著性子跟韓岡扯開話題:“皇帝,天子也。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始皇為之。”

“天子?天沒有兒子。想必子厚兄你也明白了,所謂天人感應,不過是董仲舒用來鉗制天子妄為的手段。拿著望遠鏡觀天,星辰之數,千百倍於星圖。三垣二十八宿的周天星官之外無數星辰,又是什麽?”

“玉昆。這有關系嗎?”

“有!”韓岡點頭,“華夏擁九州,三代之時其土只在黃河南北。西至隴右,東至海,北不過燕山,南不及嶺外。禹貢之中,九州也就這麽大。世所謂天下盡屬王土,但九州所具有土地,不及大地的百分之一。西域之西,更有國無數。”

“愚兄是明白你的意思了。”章惇才智高絕,韓岡說到這個地步,還能不明白,“文彥博是老糊塗了,變法以來沒做過一件好事,不過他有一句話說的好,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這個意思吧?”

“差不多。”韓岡點了點頭,“我等士人,應以具有常識的態度看待陛下。”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是大吹法螺。天子非天子,只是凡人,天下的土地也不是天然屬於他,是要靠人幫他征服下來。

章惇的眉頭皺得很緊:“玉昆,我怎麽感覺你是在找借口?”

的確是借口。

如果那一日,當真要重立新君。宰輔們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推舉上來的決不可能是一幼童,必然會選擇長君。否則讓向太後垂簾十年再歸政,面對親政的皇帝,他們豈能自安?十年時間,什麽樣的恩德都會消磨了。縱然皇帝要念著擁立之功,也不會讓他們留在朝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