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三)

一場夜雨之後,東京城迎來了黎明。

雨後的空氣澄澈而又透明,繚繞城中、經久不散的煙氣在此刻也終於消失不見。

地面上變得晶瑩透徹起來。屋頂上也閃爍著瑩潤的光澤,長長的冰淩從屋檐倒掛了下來,高高低低,錯落有致。

韓府後園的一小片梅林,已是玉樹瓊花。遠看一樹皆白,宛如珊瑚,近看則是晶瑩剔透,單薄冰層下,嫩色的枝芽透著薄薄的紅暈。

而日常起居的後院正廳前的兩株桂樹,也都換了一身新裝。

“是樹介!”身後略顯興奮的是韓雲娘的聲音,“三哥哥,是樹介吧?”

“嗯,是樹介。”

韓岡應聲,只見韓雲娘興奮地沖到桂樹下,仰起了頭。做了母親多年,性子還如小孩子一般。

正值臘月,天寒地凍,昨夜細細的雨滴落到地面、屋頂和樹枝上,便立刻凍結起來。

此時人稱之為樹介,覺得枝條上的冰層仿佛甲胄。另外也有稱其為樹稼的,因為看起來像是莊稼一樣。

這是冬天裏難得一見的氣候,冬雨一年總有幾次十幾次,但能在枝頭凝結成冰、又如此恰到好處的就不多了。

“爹爹,這是不是霧凇?”

金娘也一同過來了,看到院中的美景,也驚喜地一聲。

韓鐘、韓鉦兄弟倆也在,但也只有他們兩兄弟。僅是卯時初,家裏小一點的孩子這時候都還在睡,得再過一會兒才會起來。

韓岡摸著女兒的小腦袋,“霧後凝冰,方是霧凇。雨後,就只能說是雨凇吧。爹爹在京城多年,還沒見過霧凇。”

“霧凇一詞的詞義,在《字林》中說得很明白,寒氣結冰如珠,見日光乃消,齊魯謂之霧凇。今日是雨後,的確不是霧凇。”

父親是天下數得著的大家,王旖有一肚子的書,掉起書袋時,韓岡只能逼退三舍。

“王學究高才。”

韓岡半開玩笑地說著,換來的是王旖的一記白眼。

王旖最煩韓岡的就是他總是喜歡在兒女面前亂說話。

韓岡討了個沒趣,低頭笑著對女兒道,“樹介、樹稼,僅指枝上結冰如殼,霧凇當然算,凍雨凝冰也能算,民間不分那麽清楚。”

金娘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點著頭,“孩兒知道了。”

韓岡抱起女兒,見王旖雙眼中滿是血絲:“怎麽眼睛紅著,又熬夜看書了?”

“前日官人不是帶回來那幾卷書,昨晚閑來無事,多看了一陣。”

“別在燈下看太久,傷眼睛。”韓岡笑笑,“早知道就不把那幾卷《資治通鑒》帶回來了。”

“奴家還盼著官人催司馬君實早點將書寫好。”

自從韓岡推薦了幾位館閣官去洛陽,也不知是不是他們想早些會京,又或者是想讓同樣負有編修典籍任務的韓岡感到羞愧,資治通鑒的編寫速度陡然加快,兩個月前將幾卷書都編完了。

“那怎麽行。要是《資治通鑒》寫好了,為夫可就偷不了懶了。慢慢寫,最好等《本草綱目》編好了,他那邊才交上來,那時為夫也有空讀一讀了。”

韓岡態度正經無比,王旖卻抿起嘴瞪著他,開玩笑說得跟真的一樣,家裏的孩子還不懂事,當真了該怎麽辦?

“官人帶回來的書,自己還沒讀過?!”

“哪有那個空?”韓岡搖頭,他每日公務繁忙,有一點空都要寫書,沒有閑來看書的時間,“司馬光那是寫給天子、太後看的。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嘛,為夫這個做臣子讀來做什麽?”

王旖哼了一聲:“滿口的歪理。”

韓岡搖搖頭。他尊重司馬光的成果,也確認這部書可以流傳千載,甚至不會吝惜贊美之詞——司馬光的這部著作絕對當得起他日後所獲得的聲名。可韓岡現在還是認為自然科學比歷史更重要一點,將自己記憶中那些知識整理好並傳播出去,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為夫是參知政事,看自己該看的,做自己該做的。”

王旖道:“官人其實也該寫點。聽說司馬君實每天都記日記,還有一部紀聞專記聽來的流言蜚語。還不知那部紀聞中,怎麽編排爹爹和官人。”

“司馬光有話沒地方說,為夫有話可以直接在朝堂上說,他只能訴之於筆端,而為夫卻可以宣之於口,情況不同,怎麽能做同樣的事?何況聖謨國政,當在朝堂,不當在紙筆之上。”

筆記也好,回憶錄也罷,基本上都是給自己塗脂抹粉,然後將過錯推給其他人。

這樣的筆記韓岡是看得多了。尤其是那些文筆老辣,名聲卓著的文臣,幾條明面上事不幹己的見聞,就可以把自己犯下的過錯洗得幹幹凈凈,順道將洗下來的臟水潑到已經不能自辯的老對頭身上。

韓岡有哪個空閑與人在文字上勾心鬥角?韓岡的《桂窗叢談》,以及最近在增補的《肘後備要》,從頭到尾都沒有涉及朝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