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山紅遍好憑欄(中)

從蒸汽機跳到了糧食,韓岡的話題跳得厲害,但內容卻讓李誡悚然而驚。

縣令嘴裏的一團亂麻,最多也是只是一縣動蕩,但宰相嘴裏的一團亂麻,可就事關天下了。

他斜了一眼宗澤,中書兵禮房的檢正公事容色不動,顯然是早已知道內情。

李誡整理了一下思路,試探地問道,“相公,可是今年的收成……”

李誡反應極快,韓岡贊賞地點頭:“江淮之地,這幾年棄糧改棉的農戶愈見增多,預計今年至少少了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乍聽起來不是個值得宰相動容的比例,尋常官員聽了,只會覺得韓岡是小題大做,可李誡精於數算,更了解國計,知道這個比例意味著多大的一個數字。

“會不會算錯?據李誡所知,江左的糧價近年沒多少變化。”李誡懷疑地問道。

“這是相公命人從棉布產量上推算出來的。”宗澤道。

李誡頓時無言。

韓岡家裏種了幾萬畝棉田,天下棉布大興也是韓岡開的頭,他從這個角度來計算,絕對比看朝廷的賬簿要準。

“江左綱糧事關天下,應當詔禁才……”李誡一句沒說完,便停了。

根本禁不了的,想想就明白,這麽賺錢的買賣,朝廷怎麽禁?若是朝廷當真下詔,更會讓西北棉商的後台韓岡成為眾矢之的。

其實這件事也簡單,只要江南的糧價漲上來,種糧比種棉賺錢,自然會有人棄糧改棉。

但他可不敢開這個口,李誡更清楚,江南糧價上漲到底意味著什麽。

宗澤道:“棉與糧食爭地,而絲絹不占良田,江南棉田日多,朝中其實也多有議論。但棉布、棉絮保暖耐用,不是絲綿可比。”

李誡皺眉道,“若是兩廣出產能夠再多一點,江淮的棉田的虧空也就能補上了。近年江淮糧價穩定,也有兩廣的因素。”

“明仲這話說得好!”宗澤道:“江南的虧空,只能靠廣東廣西,還有荊湖兩路。兩湖、兩廣地多人少,雖多疾疫,但水土肥美,若將之開墾出來。現在是蘇湖熟,天下足。什麽時候變成湖廣熟,天下足,就不用擔心江南農戶盡種棉花了。舊日兩湖、兩廣的疾疫,多是天花、傷寒和腹蠱,如今有了相公的牛痘,天花不用怕了;若遵循相公的厚生制度,傷寒也難以傳播;加上如何殺滅血吸蟲,更不用擔心腹蠱。假以時日,兩湖、兩廣的出產,絕不會在江南之下。”

“禹貢中的揚州,土惟塗泥,田唯下下。千載之後,卻變成了上上之地,非先人胼手砥足,豈得如此?”韓岡嘆著,“只是千年時間,讓人等不及啊。自章子厚平荊南,荊湖移民也推行了十幾年,兩路的出產要補足江南的缺口,也不是那麽容易。”

江南現在改種棉花的田地大約只有百分之五,但隨著棉布的普及,改種棉花的農戶只會越來越多。人性趨利,即使韓岡貴為宰相,想要扭轉這個趨勢,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記得相公曾經說過,”宗澤回憶道,“新疆增產,無外乎移民,良種,還有改進耕作方法三條。”

“還記得啊。”韓岡笑了起來,這東拉西扯的幾條,他自己都快忘了,“當年去廣西的時候,邕州的田地,即使就在江邊上,也幾乎都是旱田,當地農戶也不修水渠,甚至連施肥都不會,漫種漫收,畝產不及江南的三分之一。”

“相公廣西一任,平滅交趾只是小功,使嶺南為樂土才是無人可及的大功。”

韓岡笑著搖頭,難得見宗澤拍馬屁。

“不過這幾條知易行難。”韓岡道:“當年熙宗皇帝問家嶽,變法難在何處?家嶽的回答是乏人。君子六藝,射、禦皆為武事。三代士人出將入相,文武皆能,如今的士人,卻視武事為粗鄙下賤之舉,也就近兩年,國勢大振,方才改了那麽一點。武事如此,就不要說農工之事了。”

隨著韓岡就任宰相,投靠韓岡的官宦、士人一日多過一日,但合用的人才依然少得可憐。會做官的太多,會做文章的同樣的多,但會做事的就太少了。

韓岡很早就打算設立農學,可惜相應的人才難得。能全篇背下《齊民要術》的士人車載鬥量,可是能夠寫下《齊民要術》這個水準的士人卻一個都難找,總不能找老農來教書。

相對的,不需要教書育人,只要在農業上下功夫,那就簡單多了。韓岡家裏就有專人來進行農業研究,改良棉花、小麥等作物的種子,改進農具,改進耕作技術。同時改造田地,韓家的莊子十幾個,三萬多畝地,能照應得過來,一個靠輪種,三年一休耕,一個便是靠不斷改進的耕作技術。

韓岡嘆息著:“同為搜粟都尉,知桑弘羊者多矣,可又有幾人知趙過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