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山紅遍好憑欄(下)

李誡走在去將作監衙門的路上。

陌生的面孔和前面領路的中書堂後官,讓往來於途的官吏們都不禁多看了他幾眼,身為近日都中名人,李誡的身份立刻被人認了出來,成了議論的焦點。

多年來,李誡住在城中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之一,沒有了城市的喧鬧,李誡的耳朵變得極為敏銳。即使現在回到了嘈雜的皇城之中,還是能夠支離破碎地聽到沿途的閑言碎語。

“工匠都成官了。”

李誡掃過一眼,這話出自一名須發皆白的吏員,撇著嘴對著身邊人說著,眼睛還往這邊瞟過來,但對上李誡的視線後,就嚇得一抖,連忙將身子轉了過去。

李誡冷笑,這一位多半就是積年為吏,不得一官,故而心懷怨懟,怨言出口,豈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

他是不記人,陌生面孔沒那麽好記,但前面的堂後官似乎耳朵也很好,認識的人也多,回頭便對李誡將那位老公吏的身份透露給了他。

之後是報復,還是放過,那就看自己的心意了。

“這還真是將作大匠了。”

說怪話的是一名青袍的官人,年歲倒不大,但看著滿臉的傲氣,定當是進士出身,說不定還進了崇文院。

將作監的長官,漢時官名便是將作大匠,聽人這麽說,當然就是指自己是匠人。

李誡看了一眼後便不屑一顧。自家父親都已經做到了知京兆府,即使自己不是長子,也是有蔭補在身的。官宦世家的子弟,還真有人當自己是工匠?何況農夫之子都能做宰相,做到什麽官,如今也不看出身。

“他不是進士,可他能經世。在韓相公眼裏,這就是經世濟用的大才啊。”

這話語帶諷刺,玩著諧音的遊戲,不過幾名官員聚在一起,李誡沒能找到究竟是誰說的。

“他姑母嫁出去了嗎?”

又是一句戲謔的話語讓李誡的臉沉了下來,不再左顧右盼。

他父親李南公當年曾經被禦史們群起而攻,主要原因是因為支持新法,而禦史們所用的借口則是李南公的同母親妹——也就是李誡他的姑母——年過三十都沒有出嫁,而李誡的姐妹們都嫁了出去。世風奢靡,如今女子出嫁都要豐厚的嫁妝,李南公嫁女不嫁妹,是舍不得嫁妝,私德有虧。

自家長輩的事,李誡不好多說,但原因並不是禦史台說得那麽簡單,不是同一個母親的姐妹都嫁出去了,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怎麽會舍不得嫁妝,而讓她寄住在親戚家裏?以李南公的身份,再如何舍不得嫁妝,也比不上他的面子重要,更比不上禦史台的一份彈章。

但潑上來的臟水,沒那麽容易洗幹凈。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李誡也知道,朝廷中一說起他的父親李南公,立刻就會想起那位因為同產兄舍不得嫁妝而嫁不出去的李家女。

當年在韓岡離開京西都轉運使的位置後,就任京西轉運副使的李南公,便成為重新劃分開來的京西北路轉運使,之後又遍歷地方,資歷已經老得不能再老,可兩年前韓岡想推薦李南公擔任三司使,卻遭到了朝中一眾大臣的反對,甚至連太後都覺得不合適,後來給了一個寶文閣直學士的補償,被打發到關中的京兆府去了。

盡管韓岡讓李承之重臨三司使的位置,維持了局面,又將反對最力的幾位官員都打發到了地方上去,可是李南公經過這番折騰,離開朝堂就越來越遠,眼見著年紀往七十走,這輩子恐怕也沒機會再回去了。

父親李南公在外任官,長兄李譓中過進士,也在外任官——因為做事偏激,為上官彈劾,所以至今沒機會回京——李家的門楣,現在只能落在了李誡的身上。至於家中舊事,更是只能這麽讓時間去消磨掉人們的記憶了。

不管官吏們如何泛酸,李誡在抵京五日後,就任權同判將作監的任命,已經得到了太後和中書門下的批準。盡管因為資歷不足,官職前面加了兩個前綴,但李誡成為將作監最高長官之一,卻是確鑿無疑的。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李誡自此成為韓岡最重要的親信之一,為世人所共知。對於那些嫉妒,是沒有必要在意太多的。

將作監的官衙不遠,沒有太久便到了。將作監丞以下十余官員,近百胥吏,皆在門外迎候。而判將作監事趙子幾,也在門中迎接同僚的到來。

嫉妒的眼神在將作監中官吏的臉上,比外面少了許多。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懂行的人,而且這兩年也沒少打交道,知道李誡博來這份差事有多不易。

判將作監事的趙子幾是新黨中人,不過在韓岡面前也算守規矩,沒有因黨派之爭而找麻煩,在軌道的修築過程中十分配合,故而能安然留任。而李誡這一回雖是權通判將作監,但他的工作與趙子幾並不沖突,趙子幾出迎時,亦是笑語殷殷,發自內心地歡迎李誡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