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何掌綸言奉帝尊(下)

“官家。”

朱太妃擔心地看著兒子。但又不敢再多勸。

以她對兒子的了解,這時候,應該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忘掉他方才在宰相面前的膽怯,絕不會聽到有人一提再提。

天子為臣下所脅,傳將出去,世人當然會說是臣下無禮,但做皇帝,又有什麽臉面可言?

明明不須膽怯,但臨到事頭還是怕了,這讓每天都在腦海中幻想著如何掃除奸臣、澄清朝堂的趙煦如何自處?

趙煦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將羞慚、憤怒、悔恨等無數陰暗的情緒,一起壓進心海的最底層。

這才回頭對朱太妃道,“沒事了,太妃先回去安歇吧,兒子要留下來侍奉太後湯藥。”

說是無事,但毫無表情的面容,已經說明他根本沒有放下。

“對。”朱太妃也不想尷尬下去,匆匆回頭看了太後一眼,“官家要好生做,就是不要太累著。要注意飲食,睡也也要睡好,莫讓姐姐擔心。”

“兒子知道了。”

趙煦擰著眉,很是不耐煩,甩了甩手,想把太妃的手甩開。

但朱太妃卻強硬地拉著趙煦,“官家,好生保重!”

保重二字加了重音,手也用力地攥了一下,纖長的指甲都刺進了趙煦右手上的肉裏。

等趙煦不耐煩地點頭,朱太妃才放開了手,轉身回她的聖瑞宮去。

臨到門口,她回頭又看看寢宮內噤口不言的內侍、宮女們,想說幾句,但想到剛剛離開的三位宰臣,卻又忍了下來。

“也不用急在今晚。”她對自己說道。

宰相們還沒到的時候,太醫早說了,太後病情危重,是韓相公橫插一杠,醫官才改了醫案。

但醫案再如何改,病情改不了,明天、後天,還有的是時間。

……

離開保慈宮,三位宰輔都沒急著說話。

蘇頌在前,韓岡、章惇稍後半步,就這麽一前一後向大內外走去。

會通門就在眼前不遠,就要離開大內,韓岡率先打破沉默,對章惇道:“少見子厚兄你置氣。”

“置什麽氣?”章惇冷笑,“那等出身,也就這般見識了。”

前後打著燈籠的內侍刻意離得很遠,不用擔心讓他們偷聽了去,章惇也略無顧忌地評論宮裏的太妃娘娘。

如果朱太妃出生正常一點的家庭,也不會這般不上台面。

可她有生父、養父、繼父,自幼在三家之中漂泊,除了一副好皮囊,就沒剩下什麽了,這樣的童年養出的性子,自也遠遠比不上向太後的端方大氣。

在曹太後、高太後、先帝還在世的時候,她倒是循規蹈矩——這看人臉色的功夫是打小練的——但等到了親生兒子得登大寶,這骨子裏的浮薄可就透了出來,沒有人彈壓,就越發不成話。

“這世上,百年也不定出一個章獻。”韓岡淡然說道。

“僥天之幸啊。”章惇嘆道。

朱太妃要是有章獻劉後那樣的才智和性子,今天入宮的三人,可不定能平平安安地出來。

“玉昆。”蘇頌在前面開口。

韓岡步子跨大了一點,走近了蘇頌。

“你說……太妃能不能明白。”蘇頌看著前方,頭也不回地問道。

“啊,是啊,”章惇看韓岡,“她能明白?”

“不用擔心。”韓岡望著前面,臉上的憂色與他的話截然相反,“皇帝自幼聰穎。”

韓岡的話其實在拿走醫案後就已經撂下了,太後只是勞累過度,這樣的病症,自不會有性命之憂。若太後有個萬一,那就是弑父之後再來個弑母,三位宰輔出馬,趙煦除了退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太妃也許讓人擔心,但趙煦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太後的命就是他們的命,要麽皆活,要麽一起死。韓岡方才那番張致,擺明了警告,趙煦又豈是糊塗人?

蘇頌哼了一聲:“蠢事都是聰明人辦的。”

韓岡道:“還有王中正在,官家也沒那個膽子。”

趙光義這一系的皇帝,膽子都不大。

澶淵之役,真宗是被寇準、高繼勛硬推過黃河。

仁宗在位時,曾有一次宮中叛亂,當時領著宮女、內侍把逆賊擊退的是過世了的慈聖曹後。仁宗本人和溫成皇後躲在殿裏,將門出身的慈聖皇後倒是在殿門外指揮若定。

英宗不孝,鬧著要追封生父為帝,慈聖哭告宰相,富弼跑去對他說句“伊尹之事,臣能為之”,就此偃旗息鼓。

至於熙宗皇帝,遼人來索要河東南關地時他的表現,韓岡可記得更清楚。

幾個皇帝都是不成話,眼下這個婦人中長大的皇帝,韓岡也不覺得他能有多大膽子,何況王中正這個統領宮中半數禁衛的太後親信,正領兵守在殿外。

“但王中正……”蘇頌顧視韓岡。

章惇道:“一夜而已,殿中事玉昆方才也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