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水(上)

這是一條東京新城外隨處可見的小巷。

鵝卵石加水泥的路面,兩邊設有排水的暗溝。

只能容得下兩輛普通馬車並排,再多上一匹馬都要蹭到了兩邊路墻。

小巷兩頭連接的都是十步寬的橫街,橫街方才連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小街兩側,都是四合院式的三層的樓屋,這些樓屋四合院中間,都圍著一個天井,每個樓層的走廊,都是一圈面對著天井。

天井都不大,白天的時候,只能看到一陣太陽。每到晴天中午前後,天井中為了爭奪晾曬被子衣物的地方,時而會發生一兩起爭執。

面對前後巷子的兩面樓各有一個出口,供住客出入院中,出口兩邊,就是出租的門面。

小巷有三十多丈長,兩側的四合院加起來有十來座,店鋪也就有二三十家。

食鋪、酒肆、米店、油鋪、肉鋪、菜鋪、布店、南北雜貨,還有一家藥房,只有些常見的藥材,以及一些管跌打損傷的膏藥,生意不怎麽樣,所以還兼賣老鼠藥。巷中居民的日常需求,都能在這些小店得到滿足。

院子另一個出口的街巷,也是如此布局,甚至店鋪的類型也沒有多少差別。

如果能站在北面不遠處的一座七層塔上向這一片瞧過來,就能發現兩道橫街夾起了寬窄相同的五條巷道,然後五條巷道隔開了六條由一座座四合院組成的連排建築,每一座四合院都是用了同樣的圖紙,整齊得就像是放在盒子裏的綠豆糕,一塊塊堆砌上去一樣。

這一片街坊,位於南薰門外,靠近從南薰門到東京車站的大道。

才修起了不到十年,剛剛修好的時候,白墻黑瓦,看起來很是幹凈整潔,住進來的,不是上京來讀書的學子,就是一些商鋪的雇工。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房舍逐漸變得破敗,裏面租客的身份也逐漸發生變化。

車站的苦力、失地的農民、小廠裏的工人、破產失業的人、地痞流氓,甚至還有半掩門的流鶯,帶壞了街坊中風氣,也帶壞了外界的風評。

到如今,除了下雨不會淹水這一條外,已經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地方了。

但店鋪還在這裏。

不論貴賤,衣食住行四個字,任何人都是少不了的。也許換了店家,也許換了營生,但還是米面肉菜茶酒這麽些種類。

小酒肆就是這些鋪子中的一家。

小酒肆沒有名字,更沒掛招牌,就在門頭上挑出一面杏黃角旗,上面寫了個酒字。

識字看字,不識字的嗅著酒味,看到臨門一張高台桌上的幾個酒壇,就知道這家店做何等營生。

高台桌占去半個門面,台桌後面是一個個大號的酒甕。

店主在桌後收賬,小二在桌後取酒。沒有被台桌占去的另一半店面,放了三張方桌,幾條長凳。

熟客大多時候一個人來,就靠在台桌前喝酒,要一兩碟下酒小菜,順便跟幾個酒友碰碰杯,聊聊天。兩三酒杯下肚,一兩碟菜吃完,就丟下大大小小幾枚錢,然後回家去。

如果是幾個朋友一起來,就在方桌邊坐下,去對面的鹵菜店弄點豬頭肉、切兩盤風雞風鴨,或者讓旁邊的食鋪送幾道熱菜來,一喝就是一兩斤起,一兩個時辰方才罷休。

店主來自河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相貌也是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是特點的,就是他不知是什麽緣故,壞了喉嚨,說起話來不但沙啞粗糙,據說喉嚨還會痛,所以總是沉默寡言。另一個不算特點的特點,就是他經常去廟裏捐獻,是這一片有數的善信。

這家店裏,酒中兌的水總比其他家要少一點,下酒小菜煮得又更入味一點,店主雖不怎麽說話,卻也總是和和氣氣地笑著,哪天遇上忘了帶錢的酒客,也不會橫眉豎眼,總會憨憨笑著端上一碗熱好的黃酒,一小碟子蠶豆。所以小酒肆裏總是不缺客人。

十年來,小酒館一直都在這裏。店主看著這片街坊送走舊人,迎來新客,變得熱鬧,又逐漸破落。

瞧著成功者遷去更好的寓所,目送失敗的則無望返鄉。有人在這裏辭世,有人在這裏出生。

走了一批,又有新的一批。

一個上京客失落返鄉,第二天就會有另一個背著背囊滿懷希望的外地客入住此間。

但這家店始終在這裏,從中午迎來第一個客人,直到深夜送走最後一個酒徒。

店主總是站在台桌後,帶著微笑,沉默地聆聽著酒客們天南海北的閑聊。

夜色已深,客人們也漸漸散去,偶爾一兩個流鶯帶著嫖客經過門前,但也是腳步匆匆。

最後就只剩下一個客人,絡腮胡子,眉眼兇悍,身材又高又壯,穿戴倒是整整齊齊,可一套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但怎麽看怎麽別扭。

當他進來時,店裏的光線都為之一暗,原本還算喧鬧的店裏登時就靜下來了。直到他在台桌前坐下,叫了酒菜,悶頭吃喝,才算又活躍了點。但也比不上平日,還不到戌正,一幹熟客早七早八地走了個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