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梳理(九)

大體上的應對都決定了,這一場緊急會議也就沒有繼續拖延時間。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輔們一個個離開都堂,章惇走在最後,在更多的護衛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獨坐在書房中,靜靜地一動不動,既沒有批閱公文,也沒有接見求見的官員,就只是坐著,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靜。

章持在書房中服侍了半刻鐘,從房間裏面出來,臉色都是煞白的。遠遠地看見自家的兄弟往這邊走,連忙揮手,待章援到了身邊,一把抓住,壓低聲音說,“今天情況不對,沒事別進去。”

章援腳步就是一頓,瞥了一眼書房,低聲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來後就讓人去找代樂知,估計是行人司這一回犯了大錯。”

代樂知提舉行人司,雖然品階不高,手中權柄卻重,京師內外打探,過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則歸於了行人司,甚至還有抓捕和關押的權力,是章惇手底下最為得用的一幫人中的一員。

章援更加低聲,“是廣場?”

“當然,當街開槍。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沖書房努努嘴,“估計是被人擠對了。”

章援搖搖頭,他們父親雖然是首相,但次相絕不是好相與的,兩邊本來就是有爭有和,這一次行人司犯錯,估計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進去嗎?”章持問道。

章援搖搖頭。

他們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出外任官的經歷也有過了,可在他們的父親面前,還是像過去那個因為擔心沒有做好功課而被訓斥的少年。

瞅了書房兩眼,章援決定還是不要立刻進去,先看看風色再說。章持則回到書房門口,等待父親的召喚。

過了片刻,行人司之長匆匆趕來,臉色蒼白,猶如死人,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錯,站在門口通名的時候,連聲音都帶著抖。

章持將他帶進書房,悄然退出,將門輕輕掩好,依舊站在離門不遠處地方,而他的兄弟,這時候從旁邊的小門探出了頭來,鬼鬼祟祟地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時。

先沖旁邊的親隨笑了笑,親隨識趣地低下頭,走遠了一點,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地準備偷聽。

但讓兩兄弟失望的是,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訓斥,書房裏的聲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難傳出來,兩人在門前等了一刻鐘,就見到行人司的主官從書房中出來。臉色好了許多,如釋重負的樣子,看見章持章援,還賠著笑臉點頭問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覷,難道不是要訓斥代樂知,而是有要緊事要他去辦?

不過眼神交換中,都對自己的猜測暗自裏搖了搖頭。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擺著的,什麽事都不做,把代樂知找來,不會是因為不相幹的事。

以自家父親的脾氣,心裏面的火氣如果能夠爆發出來,就是罵得狗血淋頭,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還沒有放棄這個人。不相幹的人,堂堂首相怎麽會去浪費時間訓斥?而現在這種和風細雨,卻反而是心中有了決斷。眼下的和氣,只是需要其將事情辦好再說。

從自家父親的反應上,加上對都堂廣場槍擊案的一些細節的了解,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章持本來還有幾分憐憫,想明白後,看著代樂知賠笑討好的一張臉,心裏多添了幾聲冷笑。

走了幾步將行人司提舉送到了書房院落的門口。剛剛返身回來,就聽見書房中啪的一聲脆響。

章持與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門裏面指了一下,章持苦著臉,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書房之中,章惇還是安然地靠在搖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沒有什麽兩樣,唯獨地上滿是的晶瑩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著頭,就聽見章惇平靜的聲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東西後,心中就是一驚。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別的,是章惇最為喜愛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師手筆。

雖然只是樸樸素素的透明圓杯,比市面上常見的玻璃杯還不如,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古物,章惇對此珍惜異常,得到時便題詩以記之,放在自己的書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卻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問,自家父親氣得把最心愛的杯子都砸了,這火氣他可是不願攬到自己身上。連忙叫人進來打掃,自個兒則親自捧了杯涼茶過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過涼茶後,也不說話,將茶盞攏在手中,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陰沉著臉的宰相,讓書房內間都不像是在夏天了,進來打掃的仆人一進門身姿就僵硬了,彎腰掃地,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了下去,就好像是進了禦苑獅籠中打掃的飼養員,卻發現獅子還沒被趕進內間的籠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