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暗潮(二)

王中正靜靜地躺在床上。

翰林醫官剛剛離開,養子起身去送了醫官。

方才因醫官而躲到東廂的妻妾,這時又過來了,為王中正換下汗濕的裏衣。

王中正任憑妻妾擺布,雙眼直直地望著窗外。

窗外園中,秋色漸濃。

梧桐、柳樹,依然綠意盎然,但一盆盆怒放的秋菊,在河西、劍南節度使家的後花園中,宣告著秋天的到來。

進出於園中的仆婢,人人帶著憂色,他們只看見名震海內外的翰林禦醫每日來了又去,而主人家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

一想到這一座府邸的頂梁柱即將要倒掉,已經將自己的命運與主人掛起鉤的人們,不由得就平添了許多苦惱。

以王中正的年紀,如果是外朝的文武大臣,那正是老當益壯的時候,若要乞骸骨還嫌太早。但宦官肢體受殘,往往體弱易老,王中正六十余,卻已經連著多半年沒有出門,之前兩年,也多是在家休養。時至今日,上表告老,朝中家中,已經沒有人覺得驚訝了。

因為王中正臥病在床,靠近他住處的妻兒仆婢,都盡可能地放輕腳步,小聲耳語,唯恐吵到脾氣漸漸古怪的王中正。

明明是白天,明明是草木繁盛的花園,卻靜得聽不到一聲鳥叫,這讓門外走廊上的急促的腳步聲,更加清晰了起來。

能一時間忘掉規矩,只有剛剛送禦醫離開的養子。

王中正轉動眼珠,向門外望過去,微皺起來的雙眉,似乎在責怪兒子怎麽這般沉不住氣。

王中正的續弦看見王中正的動作,忙彎下腰,將耳朵湊到王中正的嘴邊。但王中正終究只是動了動嘴皮子,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大人!”

王中正的養子來自於他的族中,是族中挑選出來,給他承宗祧的兒子,與宮中用來擴張勢力、確保身後的養子不一樣,在橫渠書院和國子監都讀過書,多年下來,已經被教導成一介飽學儒士,尋常都是謙恭沉默的模樣,但此刻,卻緊張得像是要面對老師的小學生。

“大人!”

王中正眨了一下眼皮,示意他聽到了。

“相公……”養子口齒都因為吃驚而含糊起來,“韓相公來了。”

滿室驚訝的抽氣聲。

“是韓相公。”王中正的續弦顫聲問道,她甚至不敢相信。

在大宋,皇帝造訪臣子的次數,如果可以用稀少來形容,那麽宰輔造訪宦官的次數,可以直接寫上一個零,不是形容,而是事實。

韓岡與王中正的關系算是極好的,有著二十年的老交情,戰陣上同生共死過,比任何利益之交更加緊密和牢固。而且很長一段時間,相互之間又有著利益上的幫助。王中正能兼任兩節度,把持宮中軍事,完全是韓岡的主張。而王中正也在宮中幫襯韓岡,讓韓岡可以對宮中無憂。

但王中正生病的這段時間裏,韓岡雖然不斷派人送醫送藥,可他始終沒有來看望王中正。

王家人也沒指望過韓岡能過來探望,宦官的名聲終究天生就帶著臟,韓岡貴為宰相,若是過來探望,必然會惹起士林中的非議。之前韓岡的兒子奉父命過來探視,已經讓王家人十分感動了。

現在王中正病篤,意欲告老,韓岡就趕來了,王家人已經不是感動,而是驚駭了。

沒有哪位病人敢拒絕宰相的探問,也沒有哪位病人會拒絕在醫藥上聲名煊赫的韓岡,王中正養子連走帶跑地出去,很快就將韓岡迎了進來。

王中正又換了一身外袍,顫顫巍巍地被妻妾扶著下了床。一看見韓岡進來,便十分吃力地彎下腰,作勢向著韓岡下拜,“相公蒞臨,中正未能遠迎,還望相公恕罪。”

韓岡沒等王中正說完,更沒讓他拜下,幾步上前,扶住王中正,嗔怪道,“希烈公,以你我的交情,還講究這些虛禮?”

王中正的養子在旁一臉的驚駭,韓岡竟然稱呼王中正為“公”,這可不是上門討好的小官,這是宰相,有那麽一刹那,他簡直覺得自己是幻聽了。

相較養子的駭異,王中正只是吃力地笑了一下,“多謝相公大度。”

韓岡扶著王中正在床上躺下,“希烈公,你再這麽說話,可就是把我往外面趕了。”

“豈敢。”王中正依然謙恭,“中正年老糊塗,相公莫要怪罪。”

韓岡溫和地笑著,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擡眼看了王中正養子一眼,又往門外一瞥。

王家養子一直都在關注著韓岡,一副隨時候命的樣子,感受到韓岡的視線,立刻討好地一欠身,上前迎了半步,“相公有何吩咐。”

韓岡眼中泛起淡淡的無奈,不得不開口說,“康允,可否讓我與令尊私下裏說說話?”

聽到康允二字,王家養子心中的歡喜就要爆出來的樣子,臉上的反應似乎就是在大叫,韓相公竟然知道我表字!韓相公竟然叫我的表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