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旅話(上)

“要變天了。”坐在窗邊的吳維擡頭望著天空。

半刻鐘前,還有陽光灑落,一轉眼烏雲就占去了半幅天際。車廂中的光線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要變天了。”一個銼刀般的聲音說著他心裏同樣的話。

吳維聞聲回頭,坐在他身邊的乘客就沖他笑著點點頭,用著粗糙的聲音與他搭著話,“一會兒肯定要下雨了。”

喝過硫酸的吧。吳維不期然地想。這聲音真的粗得夠可以的。

這一位是在華陰站剛上車的,剛亮相就嚇到了滿車廂的人。

身量穿著打扮都很普通,身材略健碩,卻也不出奇。唯獨臉頰上有著很大一塊鮮嫩的紅色,從左側嘴角跨過鼻梁一直延伸到右眼下,占了臉部正面一半的面積。很明顯的燙傷的痕跡。

方才坐下來時,吳維出於禮貌,沒有多打量,只看了一眼就挪開視線,現在說話了,順便就多看了兩眼。

是蒸汽滾水,還是火燎?吳維揣測著。反正不會是鐵水。傷痕觸目驚心,可以想見造成這傷痕的事故有多嚴重。

“只是小事故。”乘客忽然說道。

吳維愣了一下,乘客沖他露齒一笑。應該是很和氣的相貌,卻因為那麽大的一片傷痕,讓笑容顯得陰森駭人。

心事被窺破,吳維有些尷尬。

“都從小兄弟你臉上看出來了。”乘客笑了笑,並不在意,“很多人看到我的臉,都會這般想。其實是很小的事故——只是車間裏鍋爐外通的主管道噗地一聲,閥門飛了,當面被蒸汽洗了個臉。”他比了個噴發的手勢,哈哈幾聲,笑容有些可怖,卻沒有纖毫心理陰影存在,“所以才傷了這麽點。真的是運氣,工廠裏面稍大些的事故,沒有不死人的。”

這位面容毀損嚴重的同行旅客說話有條有理,應當是讀過書,就是外表不像,肩背寬闊,雙手骨骼粗大,像武夫多過像文酸,當然也挺像日常不缺體力活的工匠。

不過現在武夫都讀書了,吳維本人就是武夫,一樣四書五經都慣熟。而工匠也讀書。工廠裏要評技工,不多認識幾個字可不行。越是高等階的技工,需要讀的書越多,傳說都有考中明工科、明算科的高階技工。

眼前這位工匠,言辭有條有理不足為奇,他說話間的那股子豁達勁兒,可就難能可貴了,讓人平添好感。

“敢問兄台……”

“在下姓岑,方寸之木高於岑樓的岑。小兄弟喚我岑三便是。”

“敢問岑兄是在哪家工廠高就?”吳維好奇地問。

他並沒有接觸過工廠,鎮日冒著濃煙的煙囪,機器轟隆隆作響的廠房,對他來說仿佛另一個世界。而過去見過的那些工人,卻都沒有如眼前這位一般嚴重的傷勢。

岑三頭上帶著軟帽,但露出來的鬢角是剃過的,只有短短的青茬。如今世間除了僧侶,軍中剃發是最多的。在野地裏訓練的時候,留著頭發是給虱子跳蚤做窩。吳維自己就剃了發,軍帽下面是短僅寸許的頭發。

而普通人的話,就數工廠裏的工匠了,尤其是大量使用機械的新式工廠——人員密集的廠房易於滋生疾病,對工人的個人衛生要求很高,可繁重的工作卻沒有太多空閑時間讓人打理,這種情況下,剃掉頭發是最簡捷易行的辦法。每天忙著一家口食,沒人有空去理會至聖先師所說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損”,也不會去考慮髡發是刑罰的一種。

不過髡發在普通人中尚未形成潮流,真正願意留短發的還就只是一部分工匠。

“各家工廠亂跑。”岑三很謙遜地說,“做安全監理。工廠裏面,一條條規章制度,都是拿人命換來的。就我這兩年親眼見到的,就有被沖壓機打碎腦殼的,有一頭栽進鐵水裏的,還有被硫酸洗臉,被熱堿水當頭澆下的。”

一樁樁離奇的死法,讓吳維聽得毛骨悚然,相形之下,眼前的岑三只被高壓蒸汽剝了半拉臉皮,真的是幸運的小事故。

“說到底還是輕忽大意,不把規章制度放在眼裏。所以我這樣子是最好的。”岑三指著臉,笑著自嘲,“去工廠裏面,只看我這張臉,就能給那些把規章制度不當一回事的小子的腦袋上上弦。”

這真是一個恰如其分的安排。

工廠裏面的事,吳維不了解。但他武學畢業之前,參加畢業軍演,安排給他率領的一隊新兵讓吳維傷透了腦筋。尤其是其中幾個蠢貨,用軍棍都改不了他們拿槍口隨意指著別人,把子彈隨手亂丟的惡習,而這些蠢貨卻第一時間了解到畢業軍演對吳維的意義,進而脅迫吳維放松對他們的管教。

當然,對於出現這種情況,學校和主持畢業軍演的師長們都有充分的經驗。他們可以給學生們自我鍛煉的機會,而一旦學生自承無力管教的時候,他們也會及時出面,解決問題,保障軍演順利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