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旅話(下)

吳維不知道把岑三的話當真,還是當成笑話。

噗嗤一聲,坐在對面的一對小夫妻先笑開了。

這年月,女子拋頭露面的也多了,出門旅遊的也不少,列車上經常見。

這對小夫妻二十出頭,上車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互相說話也湊近在耳邊壓低了聲音。親昵的舉止,讓吳維看得有點胸悶。

等到岑三上車,小夫妻倆像是被嚇到,更加安靜了,交頭接耳也少了。

不過岑三幾句話跟吳維說開來,小夫妻的拘謹也沒了。

岑三和吳維看過去時,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手巾捂住嘴,做丈夫的就笑著說,“岑官人真會說笑話。”

“是啊!”吳維幹幹地笑了兩聲,“岑兄真會開玩笑。”

“是真心話啊。這些年的,軍器監上上下下都不求上進,工廠裏面不肯用新技術,都是得過且過。當年立過功的老家夥盤踞監中,心思都不放在開發軍器上,盡想著把兒子孫子給安插進來。有好幾名的銅徽大匠都被他們排擠得沒落腳的地。怕冒風險,都不肯上新項目,要把青銅炮吃一輩子。”

也不知是不是吳維的錯覺,岑三說話雖帶著譏冷的笑容,卻隱藏著幾分痛心疾首。

“唐博?”對岑三說的事,吳維隱隱有些印象,“被趕出去的。”

“聽說過?”

“不是說他貪墨公款?”

“貪墨……”岑三呵呵冷笑,爆了一句粗口,“放他娘的狗屁!”

“用了其他項目的結余款開新項目,這樣就算是貪墨的話,自然學會裏面有一個算一個,只要不是自己掏錢的,全都能抓進去!就是不合規矩,被他娘的臧樟抓到了,捅到了禦史台。要不是二……有人通知學會搭救,真的就關進去了!”

“原來如此!”吳維緊跟罵了句粗口,“還真黑,難怪都不想幹了。”

“誰還想受氣。受氣不說,做出來的東西還要分人一半,誰還幹?唐博不過是性子爆,不給面子,就給當雞殺給猴子看了。”

真黑。

吳維都不想罵了。如果岑三說的是真的,那真的是太黑了。聯想起近年來軍器監在裝備開發上的拖沓,還有幾位銅徽大匠的離任,他已經信了八九成。

平常他們這些軍漢的確沒少罵軍器監,但軍器監,尤其軍器監內一幹大匠,還是很得到他們的敬重。畢竟軍器監中開發出來一系列武器裝備——神臂弓、板甲、霹靂砲、斬。馬刀、火槍、火炮,是中國壓倒四方蠻夷的關鍵。重要性怎麽說都不為過。

誰能想到軍器監會變成如此藏汙納垢的腌臜地方。

他真的不希望岑三所言是事實,“想不到學會也會撈人啊,還是從禦史台。”

“銅徽會員犯法被抓不是沒有過,學會也不會包庇他們,但被誣陷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學會哪裏會允許自家人受此委屈?”

“臧樟是銀徽吧。”

岑三不屑,“過氣的。現在學會裏面誰會把他當一回事。”

跟隨韓岡開創了軍器監最輝煌的時代,臧樟在世間也是鼎鼎大名。主持了板甲、火炮、火槍和火藥的開發,並藉此早早地加入了自然學會,而且還是工程機械分會的創始成員。資歷、功績、人脈,臧樟胸前的銀徽名至實歸。但如今的臧樟,不過是憑借過往榮光,打壓年輕人才的老糊塗罷了。

“要不是念舊情……聽說韓相公早就想懲治他了。”

想起家中舊事,吳維恨聲,“腥臊並禦,芳不得薄。”

岑三翻翻白眼,“吃兵糧的啊,拽什麽酸文。”

咖喇喇幾聲驚雷,一道電光在車外亮起,說幾句話的工夫,陰雲已經占據了天空,正沉甸甸地壓向地面。

過了風陵渡,目標京兆府的列車,前進的方向就順著渭水轉向了西面。列車行駛在與渭水平行的鐵路上。巨大的鋼鐵車頭比一百匹挽馬有著更大的力量,輕松拉動多達二十節的客貨車廂。

車輪撞擊著鐵軌間的接口,哐啷哐啷聲的間隔,比舊日的馬拉車要短了近一倍。

窗外的風景迅速地向後退去,距離目的地京兆府,也只剩下一天不到的距離。

鐵路的路基,只略低於近處的渭水大堤。從車窗向渭水方向望出去,可以看到河面上船只交錯如織,仿佛一座船只博物館——就像長安城外的那座建起不到兩年便聞名天下的生物博物館一樣——槳船、帆船、輪船,不同種類的內河船只,放眼望過去,歷歷在目。

之前經過的黃河風陵渡段上,也不過十幾二十艘大小渡船,還有一些上下水的客貨船,而眼前的這條黃河支流,船只看起來竟比風陵渡多了好幾倍。

在低垂的鉛雲下方,各色船只都在飛快地往岸邊靠過去,風帆一面一面落下,隔了很遠,依然能感受到船工們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