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君無戲言

“備車,去執金吾衙門。”

“是。”

中書令進入了車廂,手輕拍天鵝絨軟墊,贊了一聲:“極盡能巧,這如何了得啊……”

本想回味一下往昔的艱苦歲月,卻又心一橫:“老夫堂堂宰輔,焉能寒酸。”

說是要去執金吾衙門,實際上是要去對角的魏征宅邸。二月裏魏征要守在普光寺,這是禦賜的老魏家廟,身體不怎麽好的老魏,就時常來這裏尋找靈魂上的慰藉。

畢竟,大唐第一噴子心中也有一種遺憾:他慫了。

“令公,到了。”

“嗯。”

下了馬車,就見普光寺的正門外頭有個年輕僧人在那裏掃雪,長孫無忌見他英俊非凡,便道:“年輕和尚,老夫可曾在哪裏見過你?”

“貧僧曾在會昌寺和令公有一面之緣。”

說到這裏,長孫無忌愣了一下,竟是像個街頭老倌兒也似,拍了一下腦袋,“老夫倒是糊塗了,曾去金城坊和那些胡種做些場面,倒是在會昌寺裏和你攀談過。”

老陰貨口稱胡種,顯然是瞧不起那些蠻夷雜種,年輕僧人眉頭微皺,卻也沒說什麽,只是雙手合十,抱著掃把微微鞠躬行禮。

見那僧人心中有想法,長孫無忌也不理會,邁步進門光景,突然停頓了一下:“魏玄成還在吃齋?”

“在的。”

僧人不卑不亢,如實回答,卻也不因和當朝宰相相近說話露怯。這讓長孫無忌更是驚異,便又追問了一聲:“你法號甚麽?”

“辯機。”

“原來是道嶽法師的弟子,怪不得你能在普光寺掃雪。”

言罷,長孫無忌裏也不理他,徑直走到裏面,身旁幾個跟著行走學習的中書省令史快步跟著問道:“令公,緣何對那和尚不喜?”

“你怎知老夫不喜?”

長孫無忌笑了笑,然後自己坦然道,“跟張德那廝相處久了,倒是想法也不同起來。道嶽人稱高僧大德,老夫亦曾欽佩,貞觀十年圓寂,老夫還曾吊唁過。只是現在想來,道嶽兄弟六人,有三個出家,嘿,於他家兄弟,不拘是求圓滿還是甚麽,總歸是心有所屬心有所得,於國於朝廷,有個甚用?”

幾個年輕令史微微點頭,頓時記在心中。他們跟著長孫無忌行走,沔州鄂州都去過的,也見識過黃州禪宗的氣派,談玄辯機的風範固然是一時讓他們為之神往。可當看到王學門徒要丈量山高水深,居然赤足下河風餐露宿,那種同天地偉力搏殺的大氣概,頭一次從靈魂深處震懾著他們這些宰相門徒。

於那時,他們雖然不知道如何去解釋心中的傾向,卻總覺得佛門弟子多了,總歸沒甚用場。至於帝王心術朝廷經營,關於民力丁口的變數,也是正式進入官場之後,才逐漸琢磨出來的。

而現在麽,長孫無忌一番話,頓時讓他們通透起來。

那些個佛門中人求空求悟求圓滿,對這滿朝文武天下百姓而言,用漢陽城時下流行的一句粗鄙之語形容,那便是:這幫光頭吃米喝水卵毛用沒有……

見到了魏征,鄭國公正在那裏和一個小光頭下五子棋,贏了一手,魏玄成拍手哈哈大笑:“小兒,老夫又贏哩。”

小光頭輸的大約是慘了,竟是哇的一聲大哭,抱著光頭就沖了出去,讓在屋內的魏征哈哈大笑。

“魏玄成,你竟和小沙彌搏戲,也不怕老夫告之陛下嗎?”

“你自去就是。”

老魏淡定的很,無事一身輕,總之,現在是無事一身輕。當然說不定皇帝想起他,還得把他提溜出來,可是,大唐第一噴子已經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不會再出山噴任何人,哪怕皇帝請他出來噴。

“老夫有事和你說,不過見你這般愜意,怕是說了也不能成事。”

“你自說你的,老夫如何你何必理會?”

說著,魏征指了指一張空出來的軟墊竹椅,“坐下吃茶。”

旁邊的煤球爐子上,銅壺正冒著熱氣,裏面煮著茶。修長的壺嘴怕是有二尺,也不知道這長長的壺嘴要來要來何用。

“老夫以中書令之位,總制荊楚。雖有人戲稱總督,又言荊楚乃‘行中書省’,不過,魏玄成,老夫今日前來,便是想要和你說一聲:這未必是戲稱啊。”

見長孫無忌一臉的感慨,魏征眉頭微挑:“便是真‘行中書省’,又能如何?以你長孫無忌之能,哪怕外放荊楚,朝中大事,還能繞過你不成?”

“噢?要是老夫告訴你,皇帝曾在正旦宴會戲言:何不分置行省,多多益善?”

“既是戲言,又有何妨。”

“君無戲言。”

作為皇帝的大舅哥,長孫無忌最是能夠感覺到,皇帝越來越不滿足本就相當強大的皇權。武德年到貞觀年以裴寂下台為代表的相權削弱,本來是為了維持“貞觀”這個天地正道,玄武門元謀功臣帶著皇帝一起作出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