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旗正飄飄(5)

渾渾噩噩,張松齡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不停地說話,一會兒是田青宇和韓秋,一會兒是陸明和柳晶,再一會兒是方國強和彭學文。他們不再爭吵是到底向南還是向北的問題,反正到哪兒都是為了打鬼子。彭薇薇也不再躲著他,而是眨巴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教他一起唱那首五月的鮮花。而老軍師魏丁,則還是那麽沒正形,閉著眼睛,翹著二郎腿在躺椅上聽著,仿佛所有的歌,都是晚輩孝敬給他聽的一般……

這一覺睡得很長。當張松齡再度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紙曬進來,曬得他身上暖暖的,柔柔的,一點兒也不想動彈。

那種窗紙叫做巧娘紙,以潔白透光並且兼具柔韌性而著稱。曾經在老張家貨棧很暢銷,後來隨著東洋玻璃的湧入,有錢人家都不再用窗戶紙了,而普通人家又受不了巧娘紙的高價,才漸漸失去了市場。但夏天的時候,還是有一些傳統的老住戶,喜歡買幾卷巧娘紙回去,貼在碎花窗欞上,既透氣透光,又能防蚊蟲,還有幾分懷舊的味道。

“不知道爹和大哥急成了什麽樣子?”想到了巧娘紙,張松齡就不知不覺想起了在魯城的家。當時他走得豪情萬丈,現在回想起來,卻知道自己做得太莽撞了。即便不敢跟父親和哥哥告別,至少也要在信上多寫幾個字,跟他們把北行的目的解釋得更清楚一些才是。現在可好,自己一走就音訊皆無,北平附近又打成了一鍋粥,家裏人還不知道要多擔心呢!

想著想著,他就覺得鼻子裏有些發酸,眼框子有些發熱。趕緊把姿勢調整成側臥,從被窩裏偷偷地伸出手去抹眼淚。一只眼睛還沒等擦完,就聽頭頂上傳來“咚!”一聲巨響,緊跟著,有個大嗓門女人兇神惡煞地怒吼道:“醒了沒有?醒了就趕緊起來吃飯,別躺在那裏裝死!”

“誰裝死了?!”張松齡迅速抽了抽鼻子,不服氣地反問。轉過頭,恰看見一片壯碩的烏雲。

肩寬足有三尺開外的護士大姐將飯盆往病床前的小櫃子上一拍,豎著丹鳳眼吼道:“沒裝死你挺在床上幹什麽?全身上下總共才四道小口子,你還想躺著讓老娘喂你吃飯?!告訴你吧,門兒都沒有!”

總共才四道小口子?張松齡最高興地莫過於聽到這個消息了,至於護士大姐的呵斥,只當做耳旁風。將被子拉開一道小縫隙,他就將頭往自己身上看。卻看見被窩裏赤條條一幅好皮囊,居然連內褲都沒有穿。

“啊!”張松齡立刻鬧了個大紅臉,雙手將被子拉起來,緊緊捂住。護士大姐卻撇了撇嘴,不屑地數落:“捂什麽捂,就跟老娘沒見過似的。你身上的傷口,全是老娘給你洗的!能看見的,早就看光了!”

“你……”從沒見過如此彪悍的女人,張松齡又羞又怒,臉紅得像只大茄子。同房間的病友們卻捶打著床鋪大笑了起來,仿佛撿到了多少絕世珍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別捂,別捂,吳大姐早就看過了。再多看兩眼也不妨事!”

“笑什麽笑!”護士大姐轉過臉,用端飯的鐵盤子挨個床頭狠敲,“我叫你笑,我叫你笑。等會兒打針時,老娘就故意往你褲襠裏捅,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哄笑聲戛然而止,傷兵們迫於吳護士的雌威,趴在床上,用被子角擋住嘴巴,一個個忍得好生辛苦。

“哼,就是犯賤!欠收拾!”吳大姐單槍匹馬力克群雄,心中得意。撇著嘴掃視四周一圈,轉過身,風風火火地走了。

“咚!”門被在外邊摔上。緊跟著,病房裏又響起了一片哄笑聲。張松齡也被折騰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試探著從被窩裏坐起來,用輩子蓋住下半身,光著膀子吃飯。

說是病號飯,不過是小米加上幾片煮軟了的白菜幫子而已,肉用鼻子聞著可能有,用眼睛卻看不見。比起他在鐵血會享受的軍官餐,這差距實在有點兒大了些。唯一的好處是份量足,連飯帶菜加一起,足足有兩斤重。怪不得護士大姐不願意端著飯盆給病號們挨個喂!

張松齡是讀書人,吃相本來就比較斯文。加上又剛剛從昏睡中醒過來,飯勺就動得更慢。同病房的其他十幾名傷患,卻是風卷殘雲般,將一整盆飯菜掃了個幹幹凈凈。吃完飯,吧嗒吧嗒滋味,然後斜趟在病床上發呆。

他的病床一側貼著墻,另外一側,則對著一名四十歲左右的老兵。膚色很深,臉上的皺紋也很深。越深的地方,顏色越重,仿佛有很多棕色染料,時刻準備順著皺紋淌出來一般。

盆中的飯早就被消滅幹凈了,棕黑臉兒老兵百無聊賴,披了件衣服坐在床頭,偷眼欣賞張松齡細嚼慢咽的姿態。看了一會,發現小夥子不像是要停下來了模樣,故意咳嗽了一聲,陪著笑問道:“這位兄弟,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