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7頁)

單一海似乎並不在乎她回不回信,照例每周寄來一堆各種卡片式的東西。似乎他只是在定期履行一種手續似的,把自己一些偶爾的思想原樣奉上。鄒辛從這些東西中,了解著單一海。她很快發現,單一海從來不屑於在信中寫一些什麽瑣碎的細節,他只是在寫自己的精神。即使偶爾的事實,也只是因為它讓單一海的思想發生了變化,而寫出來。仿佛僅僅是一些思想上的顆粒,但很貼切地凝固著他的想法。鄒辛剛開始還有些深深的厭倦,甚至討厭。有一次,她故意把那信放在床底下,不讀它。她躺在那些信上,仿佛躺在他的思維中,她抵禦著讀它的念頭。可越是不想它,那種欲望就越是強烈。後來,她還是在半夜時分取出它,走到月光下,讀完了他的信。內心才稍微平靜了下來,可又立即被信中傳遞過來的思想給刺激著。她坐在月光中,終於明白,她已無法抵禦這些信件了。這些信像他一樣,硬生生地闖進了她的生活,甚至影響著她,並且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精神上的習慣。

每周一,她都會準時去收發室,取回那封印著紅色軍郵戳的長牛皮信封,然後整整一天沉浸在他的氣息中。她被他的思想給撫摸著,感覺到整個人就像又與他相偎在一起,互相被對方刺激著,打動著。她在這些信中,逐漸淡漠了他的形象。那些真實的容貌被他思想的俊秀給替代了。她常常把他的思想當成了他。那個真實的他,她反而忽略了。

但她堅持著不回信,她覺得這樣傾聽他一個人的獨語,像看一面鏡子,一面男人的鏡子。這面鏡子雖然孤獨,卻恰到好處地映著她的面孔。重要的是,她覺得這人雖然孤獨,卻智慧。後來她猜測,他也許太寂寞了,寂寞到了只有寫信向她傾訴,才可以安寧的地步。她時常可以想象,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把自己按在紙上,低低地咆哮著的樣子,因為她總是可以從信中讀出他的憤怒和氣息。不過他太狂傲了,狂傲到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交給一個女人的地步,並且不管這個女人是否有所回應。

一個孤獨地懷抱著眾多理想的男人,需要的聽眾竟是女人。

只有女人,才可以讓他們平靜下來呀!後來她又否定了這樣的想法。只有女人,才可以激發起他們更大的狂傲和孤獨,她忽然為自己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幸。

自己竟真的成了他智慧的滑板了嗎?

她在這種胡思亂想中,澄清著自己。每次思考過後,她都覺得自己越來越冷靜,也孤獨了,這使她有些淡淡的難過。她時常發現自己是站在他的基礎上孤獨的。

他的信戛然而止是在三個月後,仿佛三個月前一樣,他主動把信拋了過來。三個月後,他又不再寫信了。鄒辛在周一取信時,第一次沒拿到。那一天她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枯萎,她發現自己離不開這些信了。他的信像一種激素,她覺得一直被這些信推動著向前,她可以靠它來支撐很長時間,現在它們忽然消失了。她像丟掉了一種習慣似的,茫然了。

第二周,第三周,一直到一個多月後,單一海的信再沒來,鄒辛就在這種等待中枯萎著。後來她發現,她那樣地渴望著他的信。她已離不開這些信,離不開他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她發現自己似乎有些喜歡這個家夥,同時想自己也許太過分了,居然可以三個月不給一直寫信給自己的男孩子回信。這本身就是她的態度呀!也許她認為不是。可他呢?意識到這一點,她有些惶恐了。她忽然決定,寫信給他。告訴他自己喜歡他,他必須寫信來。

信寫好投進郵筒時,她仿佛把自己交出去了,不安了許久。她呆呆地看那個撿信的職工把信撿走後,覺出一陣心疼,她已經不屬幹自己了。她將被單一海檢閱,像她審視他一樣,來回咀嚼。

可單一海仿佛消失了似的,鄒辛的信寄出去很久了,仍不見回音。她的自信隨著時間一點點地被毀壞、消解。她已經開始在等待中憎恨他了。這種憎恨在心裏憋久了,忍不住就寫到了紙上,寫到紙上,還不解恨,她竟像單一海一樣,把那些紙扔給了他。她知道他面對那些感覺肯定會像她面對他似的,又吃驚又難受,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和消化它。

吃驚的居然卻還是她,單一海仿佛沒出現過一樣,根本不回信,也不解釋,甚至她打過去電話,那個隊裏一個粗濁的聲音居然說他不在,並且告訴她,不允許軍校生接地方電話,尤其是女士的。她幾乎憤怒了,這樣的決定在大學裏簡直像笑話。可在軍校裏卻是紀律,她徹底氣憤了,但她的氣憤卻沒有對手,因此就很像一個人鬧情緒。於是在各種猜測中,她變得憂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