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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楊家嘴時,他對廷俊說:春花嫂子娘家還有人嗎?王孃怕也不在了?我想看看萬福叔的墳。
廷俊說:早就沒人了。王孃也是餓死的,五八、五九年,止戈鋪的好多老人都走了。那些年人們又在山裏挖觀音土,往嘴裏大口大口地塞泥巴,唉!
萬福叔也是餓死的,沒想到王孃也是這個結局。
春花大媽孝順哩,這些年有了些錢,請匠人給她父母包墳,墳墓修得很闊氣。
正說著,楊家嘴到了。他站在路邊尋找當年的痕跡,只找到一叢竹林。竹林後是菜地,長著密密的紅蘿蔔纓子。有一位中年婦女正用鋤頭挖蘿蔔,看見有人路過,便放下鋤頭,提著一窩蘿蔔往路邊張望。
恍惚中那位女人變成一個大姑娘,穿著深藍的花布衫子,手上拿一把砍刀,向路邊竊竊地窺望,另一只手裏拿著一把牛皮菜。他揉了揉眼睛。哦,房子也沒了,都成菜地了。他自言自語。廷俊說,啥房子?這裏一直是菜地呀!
萬福叔和王孃,他們當初就住這裏的。
廷俊穿過地埂,往中年婦女走去,廷俊在向她打聽楊萬福的墳地。
那女人說,她嫁過來十多年了,沒聽說過有人叫楊萬福的。她便放下鋤頭回村子打聽,他和廷俊抽著各自的煙,坐在兩塊石頭上等她。
女人帶著一個頭戴一頂帽子的男人,走到蘿蔔地。女人對廷俊說,你問他,他可能曉得。廷俊給他遞了兩支煙,男人把一支煙夾在耳後,把另一支煙接上火,抽了一口才問:你是梁縣長吧?廷俊謙遜地點頭,說:不說縣長吧,是安家山下的老鄉呢!男人又問,這位老人家是……廷俊忙說,這是我二爹,剛從台灣回來。沒想到男人突然扔掉煙,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雙膝一軟,跪在他面前。你就是梁大伯啊?我是楊和順的兒子楊興社呢!
哎喲,六娃的兒子都這樣大的年齡了!興社,你真是楊老弟的兒子?
他雙手扶起興社,在他身上尋找他父親的影子。
人們說我長得像母親,可能是跟母親一起長大的緣故吧!
你母親是誰?殷秀珍呀!哦,看來六弟是跟殷姑娘好上了。你認識我媽?他點頭。你媽呢?興社指著山上說:上山了。
下巴倒很像六弟哩,有些尖,但也不完全像你父親。
母親是個圓盤臉,我的下巴也有點圓。楊興社摸著胡子拉碴的下巴笑著說。
楊興社又說,梁大伯,梁縣長,到我家去坐坐,喝一口水再走。
他說,這次回來,也想探問你父親的下落,真是巧啊,就碰上了你!
他小心翼翼地問:怎麽樣,六弟他……還在麽?還好麽?
興社搖頭:早就不在了。
六弟他怎麽……死的?
一言難盡哦!到我家喝杯水,再慢慢給你擺龍門陣。
我們跟著興社走,興社說:哦,看那山嘴上的大墳碑,那就是萬福叔和王孃的合墓呢。萬福大叔的墳是從竹林邊遷上山的。離萬福叔的墳不遠,就是我爹我媽的墳。
透過柏樹枝丫,隱隱看到一個灰白的墳碑,像一個小牌坊。
二爹,今天就不去了吧,祭墳也沒帶香蠟紙錢。改天把這些東西準備好,再去也不遲嘛!
他說:好嘛,改天一齊祭拜。今天我們去興社家看看。
興社的房子是水泥房,外面沒貼瓷磚,露出鉛灰色的水泥,一眼就能看出,興社有了一些錢,也修了房子,但地板依然是土築的,沒有糊水泥,屋裏的家具和床也很陳舊。
興社說:老婆前年患癌症去世了。我現在帶著一個八歲的兒子,一條水牯牛。
興社打開堂屋門。在天地君親師的紅字條下,有一個油漆斑駁的條案,條案上放著一個小玻璃框,玻璃框裏有一張黑白的小照片,是興社母親殷秀珍的。在玻璃框旁邊放著楊和順的牌位。父親生前沒留下一張照片,只有給他老人家立個牌位。興社解釋說。
牌位旁,赫然放著一根木扁擔。
他一見這根扁擔,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六弟啊……他叫了一聲,便哽咽著不能說話,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深深磕了三個頭。
廷俊拿來三炷香,替他點燃,他舉香拜了三下,插在香爐裏。站起來,雙手捧著扁擔移到門口。在秋天的陽光下,扁擔兩頭已有細小的裂紋,楠木的黑色或黃色紋路依然清晰,刀刺或砍鑿的痕跡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核桃樹皮一樣布滿了傷痕。他掏出手帕,把扁擔上的灰塵擦得幹幹凈凈,這才恭恭敬敬地放回條案上。
興社轉身進廚房,說給我們燒水喝,廷俊再三勸阻,興社怎麽也不聽,說,老伯跟我爹是生死戰友,情同兄弟,見了老伯,就像見了父親,哪能不喝一口水就走?
我便同興社一起進廚房,廷俊說,小汪,你來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