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第4/14頁)

我爹拿出剃刀把我的頭發和胡子刮凈,我媽燒了熱水叫我洗澡,又找出梁勤的衣服讓我穿上。當我幹幹凈凈地走出來時,我媽才摟著我哭出聲來,真是我的狗娃子啊!你咋個跑回來的喲!一句話讓我大放悲聲,我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趴在母親的肩上號啕大哭,痛痛快快地流著淚水。那時我覺得,能夠哭出來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我爹說,一家人又可以過安穩日子了。我爹說這話時,眼淚吧嗒吧嗒地流,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後還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那樣子比哭還難看。

梁根跑出去找大哥了,天快黑時梁勤拿了一大把麥子回來。我們安家山的季節比山下晚一些,麥子還沒有收割。梁勤瘦了一圈,臉也曬得更黑了。梁勤說,聽說二弟回來,我特地割了一把麥子回來。一家人把麥粒捋下來,又圍著小磨用手推,把新麥碾碎。磨細的連麩面用水調好,母親用幾滴菜油潤鍋,給我們做煎餅。我貪婪地聞著菜籽油的氣味,我已經兩年沒聞到這種氣息了。我爹又拿出玉米酒,給我們斟滿。我拿了兩塊煎餅和一杯酒放在墻外的石板上,又點了一炷香向北方遙拜。我說:連長,你的孤魂有靈,來吃點東西吧。我爹把祭祀祖宗的香蠟紙錢也拿出來,一家人默默地燒著。滿天星鬥像紫色的葡萄,浩渺的星空下連長的魂魄不知在哪裏遊蕩!

那天晚上,我家的油燈幾乎通夜未熄,我把兩年多的經歷講給家人聽,聽得他們心驚肉跳。我爹一個勁地說,這是啥世道呀!我媽說,觀音菩薩顯靈呢,你幸好逃回來。雞叫時我們才睡下,我爹特意叮囑,梁草這幾天就不要幹活,吃好睡好把身體養好再說!

一覺睡到又一個黃昏,我才醒來。母親依著門,又在喊魂:狗娃子哩,被鬼魅嚇壞的魂魄快回家喲!狗娃子哩,被鬼魅嚇壞的魂魄快回家來喲!回來沒?回來啰,回來啰!

我起床時,母親把我拉到香案邊。母親說,你看這餅上留下很多牙齒印哩,興許那位長官已經來吃過了!我說,這牙印可能是黃狗留下的。我媽說,狗牙齒哪是這樣子嘛!

一連七天,我媽都在夜間擺上了煎餅,牙印每天在減少,七天之後煎餅上就沒有什麽痕跡了。我媽說,可能他的媽也在家裏喊魂,他已經吃飽了離開了上路了回家了。你們長官的魂已經回家了!

我對母親這套迷信不以為然,但我聽進了最後一句話,我希望連長的魂真的回家了。溫潤的夜風帶著春夜的暗香,把“吃飽喝足”的連長送過崇山峻嶺,回到生養他的故鄉吧!

回家幾天後老天終於下雨了。我爹披著蓑衣就去山後的堰塘攔水,我才看見小時候我們遊泳的堰塘已經裂得深一塊淺一塊的,最深的地方還有一點黃泥漿。我爹說,前些日子,梁家村的人都在這裏排隊找水哩,你媽往往雞叫就去等水,到下午舀兩桶黃漿回家,沉澱一夜才能吃。後來我在安家山的懸崖下發現一股細水,就在茅草叢中打了一個暗洞,才勉強維持一家人的吃水。我們這裏也旱呀,也饑得慌,大家都去山嘴挖白泥吃,那白泥救了好多人的命哩,我們都叫它觀音土。吃下去填肚子,但拉屎很困難,比拉石頭還惱火。沒辦法呀,大家還是要吃,都擠著去挖,山崖下挖了一個大坑。有一天,坑上面的土垮下來,埋了十多個人,春花的爹楊萬福也被埋在裏面。我們一家都去刨土救人,最後找到的都成了死鬼,一身烏紫,像桑葚果子的顏色。媽說,是觀音菩薩顯靈,看見他們在世間受苦,大發慈悲把他們召上天吃白米白面去了。為了超度這些亡靈,就在旁邊建了一個觀音廟,香火很旺呢!

我想起楊萬福的哈哈聲,他是一個從來不把愁苦現在臉上的人,說話總是伴隨一連串的笑聲。他死了,不知春花和她媽可好?我爹說,春花一直在想你,她媽王順華見你去當兵,就猶豫著不想讓春花跟你,這事明擺著,當父母的都不願女兒守寡,你也不要怨他們兩位老人。楊萬福曾對我說,想讓春花嫁給梁勤,梁勤雖然有點傻,但穩當可靠,做農活有的是力氣。

雨點突然由慢轉急,風把樹枝吹得東倒西歪,風雨大作、塵土飛揚,梁家村人都披著蓑衣到田間或地頭看水,山上山下傳來雜亂的呼喊和歡鬧。我爹說,這一年來,我們這裏來的乞丐就像螞蟻牽線一樣多,各種口音都有,只是沒聽說人吃人的事。我說,要不是親身經歷,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我爹說,真是觀音菩薩保佑呀,你才能大難不死!

那一夜我們一家又是很晚才睡著,興奮得一個勁地聽雨聲,連瞌睡很大的梁根都無法入睡,一會兒說,聽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聲音很尖哩!我媽說,水泡出花,下雨成窪。梁根又說,雨打在果子上了,聲音很悶哩。我媽說,雨水澆遍,水果香甜。梁根說,雨打在石頭上了,聲音很痛哩。我媽說,潤濕青苔,石頭開花。梁根說,雨滲進土裏了,聲音很細哩。我媽說,土濕成田,今年好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