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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我夢見了王義武,他說他還在拉肚子,又說鋼筆就送給你啦。天亮後我到軍醫那裏謊稱拉稀找了一些藥。下午我和楊六娃到殷秀珍那裏熬了一些水米飯,把藥放在飯裏,又燒了一些紙錢,這次我不敢再保存那支鋼筆,我把它偷偷地埋在燒紙的旁邊。

三天以後,王義武同時出現在楊和順和我的夢中。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戴著一雙白得耀眼的手套向我們揮手。他說,終於當上將軍啦,掌管著閻王的千軍萬馬!他說,吃到了你們煮的水米飯,肚子再也不拉稀了。他還說,每天能吃上臊子面,還有香噴噴的油辣椒。我和楊六娃都覺得很驚訝,果真是這樣,王義武已經到達天堂了。

後來,我再也沒夢見王義武。不知怎麽,我又鬼使神差地刨開土層,取回了那支黑色的鋼筆。前些年從台灣回來,我把它送給了梁根。這時梁根已是老人了,寫字時右手總是顫抖不停。那支銹跡斑斑的筆一直插在他的中山裝口袋裏。梁玉說,爺爺走出去就像一個移動的文物。梁根呵呵地笑著,小心翼翼地拍著上衣口袋。沒有多少人用鋼筆寫字了,大家都忙著學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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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楊和順總是往殷秀珍那裏跑,借著天黑在街頭溜達,趁無人時慌慌張張地閃進茶館那道半掩半開的小門。兩人在秋蟲的叫聲中悲傷地談著戀愛。經歷了生離死別的這對男女即便在相互依偎的時刻也有一腔憂郁壓迫在心頭,笑容也是稀薄的樣子;再好的事也打了折扣,笑,笑不到心裏去,只在眉眼之間一閃而過,有一點笑的意思罷了,板結的臉上掛著實實在在的心事。他們的青春在短短的幾個月裏消失得無影無蹤,艱苦的表情永久地留在了臉上,像這一代人的徽記,留在不苟言笑的神情,留在黑白的照片中。

盡管這樣,男女之間的身體接觸也給他們帶來了別樣的幸福。沒有什麽比兩個人臉貼著臉、肌膚貼著肌膚、手指纏著手指更真切的了,既然誰也不知道死亡會在什麽時候突然降臨,明天和明天的明天會是什麽樣子,只有這種纏綿是實實在在的,別樣的肌膚會提醒自己還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這股遊絲般的氣息總會綿綿不絕地在天地間回蕩,在兩個人的世界飛揚。他們就這樣坐在一起,躺在一起,眼光糾纏在一起,消磨一個又一個空寂的午後和太陽沉落的黃昏。

楊和順後來偷偷告訴我,女人的氣息真是奇妙的東西,他一聞見殷秀珍身上那股青草的氣味,便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那時的楊六娃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骷髏,二十多歲的臉像五十歲的男人一樣滄桑。殷秀珍說她從小生活在茶鄉,茶鄉的姑娘身上都有這種香味。楊和順說,這種氣味讓他想起故鄉的青草地,便不再焦慮,更不怕死了。夜裏他總是夢見叢林,李大貴在夢中哭泣,一會兒訴說骨頭還留在那片魔地,一會兒又說天空總是沒完沒了地下著雨。被噩夢糾纏的楊和順只好到殷秀珍那裏尋找安慰,他喜歡看著她在屋裏整理那些陳年的茶磚,那些茶葉帶著陽光和時間的印記,她的身上分辨不清究竟是茶的香味還是她的香味。她的身影牽著他的目光,安撫著他的心。他說他再也不想東奔西跑了,他想守著她的茶館了此殘生,整天逍遙在茶香之中。

楊和順想方設法自殘。他先是托殷秀珍找一個老中醫要了一點巴豆,吃了之後一個勁地跑廁所。大家覺得楊和順染上了痢疾,紛紛躲著他。那時保城剛經歷了致命的霍亂,人人都怕拉肚子。楊和順被送進了醫院。臨走時,他偷偷塞給我一把剩余的巴豆。我當天便偷偷吃下它,第二天就拉起肚子,這樣,我也被送進醫院。當時,部隊已經在盛傳要開赴印度,整編和集訓正在進行,戰友之間,謠傳很多。我當然不願意去印度,但又不敢公然自殘。楊和順的辦法真是雪中送炭。殷秀珍總是通過各種途徑給我送來巴豆,我們也千方百計地藏好這一寶物。有時是用一捧土掩埋在一朵花旁,有時則放在床頭的稻草裏。醫生用盡各種辦法治療,我們的肚子總是不緊不慢地拉個沒完沒了。楊和順真是神奇,盡管後來沒有巴豆,他也能控制自己的腸胃,他總是想拉肚子就能拉出來。為了證明自己的病,有一天醫生正在給他檢查,他先是讓自己的腹部發出金屬撞擊一樣的尖利叫聲,屋裏的病友和醫生都聽呆了。當醫生剛按了一下他的肚子時,一股糞臭撲鼻而來,弄臟了床單。楊和順把自己搞得臭烘烘的,沒人願意跟他在一起,醫生和護士也遠遠地躲著他。我雖然沒有這樣的本事,但是一天夜裏我出去找巴豆時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就發起了高燒,就像小時候發燒那樣居高不退。有一刻我模模糊糊地聽見了母親的叫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