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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俊回城上班,安排我們在老家多住幾天。他也想歇歇,連日的奔波頗覺勞累。早晨日頭高照時,他賴在床上仍不想起來,聽著鳥兒在樹林間自由地歡叫,覺得一生從沒有過的輕松自在。

春花一大早便張羅成芬煮飯。按照安家山一帶的老規矩,貴客來家,一天有三次正餐,兩次打尖,晚上還要安排宵夜的酒菜。打尖俗稱打幺台,一般在早飯和午飯前,給客人端上一碗小吃,多為醪糟雞蛋、煎蛋面、雞蛋湯圓等。天還未亮,便聽見灶間的響動和柴火燃燒的聲音,煮好醪糟雞蛋,又不好端到床前,擔心打斷了客人的睡眠,便在另一個鍋裏用余火煨著。主人一邊煮飯,一邊用耳朵捕捉這邊屋裏的動靜,一旦有咳嗽聲或翻身,或開門的響動,估摸著客人睡醒了,便叫成芬把“茶”端到床前,吃完後再起床。他對春花說,嫂子,你把我當成外客了,我本來是這個家裏的人啊,何必這麽客氣呢!春花聽著,臉上騰起一團紅暈,慌忙低著頭,一個勁地剝手裏的花生。他也覺得自己口笨,又不便細作解釋,只好轉身回房,坐在床沿上慢慢吃下熱騰騰的醪糟雞蛋,一股溫熱傳遍全身,便覺得渾身有了力氣。趁著興致,拿一件外衣出了門,在清爽的晨風中,走走看看。

除了可耕種的田地,到處都長著柏樹,從坡上一直到山頂,形成一股奔向高天的綠色氣浪。潔凈的空氣中,飄來陣陣清香。大口大口地吸進去,仿佛全身的濁氣一掃而空,被清醇的香氣填滿了。夜裏曾下過小雨,早晨便格外清新。天藍得很純凈,幾絲白雲像婉轉的旋律悠閑地畫在純藍的天幕上。這群山環抱的世界,本應是屬於他的天地。要是他沒有那份好奇,兒時會爬上山頂向外界探望嗎?要是命運沒有把他驅趕到外面的世界,他會在這裏怎麽生活呢?娶下春花,她的兒子也是他的兒子。他對這樣的生活滿意嗎?要是沒有戰爭,他是否也會跑出安家山,見識山外的世界?我反復問自己。生活的可能有很多,但你走下去了,最終的路徑就由自己確定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走兩條路,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原來的路上吧?

他能回到這裏,跟春花一起度過老年時光嗎,盡管她已不是過去的春花。他和她之間,隔著半個世紀的距離。那麽,他能接受眼前的這個春花嗎?在鄉村小道上徘徊時,他似乎反復在想這個問題。

在地裏做活的人,熱情地走到地邊向我們打招呼。鄉親大多是陌生面孔,相見不相識,他只好問他們,你是誰的兒子或媳婦?對方便報上爹媽的名字,見他還是搖頭,便又說出爺爺或婆婆是誰,他大致還有些印象。一問起老人的去處,便要指著山上,意思是老後歸山了。這讓他無端地生出許多感慨,覺得是家鄉的陌生人,既然同輩們大多上山了,他感到無法言說的蒼涼和孤獨。山河依舊,但當初的家,怕是永遠流逝了。

梁家村的老人中,能說些舊事的人,只有春花了。

他提出給楊大伯和王孃上墳。春花說,難為你還記得我的父母。他說,一直記著呢,哪能忘了壘墳立碑的事呢?春花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羞澀,她的眼睛把內心的秘密嚴嚴實實包裹著,但從臉上的神情還是能捕捉到細微的信息。春花長嘆了一聲說,世事多變,你的心該沒變吧?不容回答,她又說:壘墳立碑的事,是梁勤辦好的。你知道農村的習俗,一年四季,只有冬至到清明節前可以在墳上動土。梁勤是在你走後的第二年冬月,請石匠去辦好的。前些年,吃飽了飯,村裏人都在給祖宗包墳。梁勤又安排正田和解放請來止戈鋪最好的石匠,給我爹媽包墳。你大哥一直記著二弟的話呢!不瞞你說,你大哥心裏一直愧對你。你犧牲的消息傳來,你大哥連喝了一個月悶酒,你知道他不喜歡說話,什麽事都悶在心裏,醉了就反復說:我欠二弟一條命啊,他是替我去送死的!

唉,不知誰欠誰的命!我第二次離家,是為頂替大哥。但大哥是為了誰,我又是為了誰?這些事,我們這種小人物怕是理不清的。日本士兵到中國來,給中國人帶來災難,也給自己和家庭帶來痛苦。美國士兵在朝鮮,給朝鮮人帶來災難,也給自己和家庭帶來痛苦。誰把他們推向戰爭,他們又為誰送死?我爹是為軍閥賣命?到頭來,終是一場空。真正劃不來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命就白白地付出了。他對春花說。

春花說:這幾天只顧忙了,還沒靜下來聽聽你的事。離家這麽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你是怎麽活下來的?以前想過多少次,現在回來了,我想聽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