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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見過的又一次大潰敗。山野裏的人就像蝗蟲,士兵、百姓擠成一團。路上有人,莊稼地裏也是人,數十萬人行進在蒼茫的群山之間,像奔逃的螞蟻,太陽、月亮和星星輪番照耀著這些迷茫的人群,沒人告訴他們哪兒是安穩的家園,沒人告訴他們這種流浪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有個盡頭。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倒在地上,沒人去扶他們,後來有的人繞道而行,有的幹脆從那些屍體上踏過去,幾天之後屍體便面目全非。山上的野菊花徑自開放,漫山遍野就像散落的星星。那時候你會覺得人賤得不如一朵小花,在這個世界沒有一塊立足的安全之地。

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一天我們正走著,卻碰上了美國飛機的轟炸和掃射。當時美國和中國是盟國,兩國軍隊是友軍,你說怪不?這樣的怪事也落到頭上。十多架美式戰鬥機對著人群先是投彈,然後是低空掃射。那時我們正走到沐水河邊,兩岸都是高山,中間是打著旋渦的沐水,高山深水旁的這條便道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流。第一顆炸彈在我們身後百米的河裏爆炸,激起沖天的水柱。我拉著吳明跳進路下的樹林,這時看見飛機俯沖下來向人群掃射,中彈的人東倒西歪,在懸崖邊的當場便落進水中。接著一架又一架飛機沖來,河裏漂動著掙紮的人,鮮血染紅了河水,成千上萬的難民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孤魂野鬼。我和吳明躲在樹叢裏抄起槍便往空中放,哪裏瞄得準目標,吳明跳著腳破口大罵,美國佬,瞎了你媽的狗眼!我們打光了子彈,吳明和我無力地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由於河水太深太急,我們只有眼睜睜看著受傷的和死去的人被水沖走,也有一些水性好的人跳下去救人,抓住岸邊的灌木往上爬,上面的人扔下繩子去拉,救出了幾個人,大多數被水沖走了。山野裏回蕩著撕心裂肺的哀號,幸存的人中也有經不住失親喪友的打擊,突然心一橫便投河自盡。大家互相勸慰,一面關照親人們拉住他們的手,以免再次發生投河事件。有的家庭用繩子互相綁在一起,哭嚎著要死便一塊兒去死。也有的驚立在出事地點,呆頭呆腦地看著天空,指著滿天霞光下的蜻蜓大叫,飛機來了,飛機來了!還有的一直看著河水,說水中有鬼。天空又恢復了寧靜,安詳的白雲懶散地漂浮著,太陽給它們鍍上了金色的花邊。空氣中穿行著交配飛翔的蜻蜓,一律淡紅的翅膀,像一些飛舞的血色花瓣,它們成雙成對地盡情嬉戲,交合著上下翩飛,透明的翅膀上跳蕩著秋天的陽光。

後來我聽吳明說,報紙上說那是友軍的誤炸,還有美軍指揮官道歉,吳明一把撕碎了報紙,大罵,狗娘養的,怎麽會連逃難的平民也看不見!我能說什麽呢,一介草民,沒被炸死只能感謝觀音菩薩,但那些死去的人呢,到哪裏去申冤求助?

我們退到沐水上遊的清平縣城。這個四面環山的小城一下便湧進了幾十萬人口,街頭的每一塊石板上都坐著或躺著精疲力竭的人們,他們對士兵開路的吆喝置若罔聞,軍隊潰亂得無法保持隊形,有的也擠在難民中仰天大睡。只有破爛的軍服還能讓人看出他們曾經是軍人。也有的聰明人沿途扒下死屍的衣服穿在身上混跡於民成了逃兵。桂州兵員除了戰死的以外,到清平縣城時不足四萬人。上面不得不從臨近的陜西、四川再次調兵駐防清平。這些士兵不分白天黑夜地跑步行軍,走了二十多天跨過兩三個省到達這裏。聽說上面命令,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撤退了,從現在起,我們只能堅決死拼,直到拼盡最後一個士兵,拼盡一個又一個縣城。

成千上萬的百姓再次被驅趕著像風一樣刮進巴山蜀水,人們帶著僅有的隨身物品再次上路。山路上行進著那些迷茫的人群。退盡人流的清平縣城,安靜得像一片墳地。到處殘留著穢物,蒼蠅在很短的時間內繁殖起來,黑壓壓地四處亂飛。吳明說,死屍和糞土澆灌著蛆蟲生活。吳明經常自言自語,還慷慨激昂。那些沒有文化的士兵除了喝酒便是發瘋。每一個人都知道必死無疑,清平就是一個活棺材,我們將戰死他鄉,然後被胡亂地丟在一個大坑裏,擁擠在一起埋葬,也有可能被扔進沐水像糞便一樣隨意沖走,省卻挖坑埋屍的麻煩。

絕望像蒼蠅一樣四處蔓延,每天晚上都能聽見酒醉之後的狂嚎,酒館和妓院夜夜爆滿。有時為爭幾句話,或者為爭一個妓女,兵士們互相射擊,酒吧或妓院在血腥中繼續狂歡。也有的喝醉了酒,走到無人的地方開槍自殺。有的在妓女身上完成一次痛快的發泄後,心滿意足地飲彈自盡。小城的歌手都是從大地方流落下來的,他們把唱紅上海灘上的《何日君再來》演化成淒美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