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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現在,這首歌成了末日宣言。士兵們聽得淚流滿面,只得端起酒杯再次麻醉自己。再窮的人也慷慨拿出積攢的軍餉犒勞自己,既然死期臨近,節約也就沒有什麽意義。節約的含義是未來的日子長著,得悠著過。人在極度絕望時,往往會一擲千金,盡情狂歡。那些冒著風險留下來做生意的商人和妓女們,給了士兵最後的安慰。

我便是那時候嘗到女人的滋味的。那些天我們兵營裏除了談論戰事便是女人,說起戰事太沉重,說起女人士兵們異常亢奮,有的可以從某個妓女的牙齒一直說到那些特殊的部位,當然也有的大罵某個妓女太缺德,就像那些袖手旁觀的部隊,任人打得焦頭爛額,也不配合主力部隊作戰,還催著你快點完事後面還排著長長的隊伍。媽的,這樣的事情也像打仗一樣總是敗退!戰友楊德高氣急敗壞地抱怨。他也是從桂州逃出來的,他說他從1937年盧溝橋事變不久就當了兵,從河北退到河南退到湖北、湖南再退到廣西、貴州,也許會從貴州、四川再退到西藏。與其讓蔣委員長來拯救我們,不如自己犒勞盡情享受。楊德高是一個長著絡腮胡子雄性十足的男人,他炫耀自己騎馬的技術比騎女人高超數十倍,他說再烈的馬也比女人溫順。吳明就問他騎過了多少匹馬又騎過了多少女人,楊德高說他騎過三十多匹馬,騎過十多個女人。吳明說,這些女人肯定不是你自個的女人。楊德高說,你一個酸秀才,也裝得像個風月老手。你咋知道不是我媳婦?吳明說,只有打定主意跟你終身的女人才知道真正的溫存。楊德高便罵,老子還沒來得及娶親就當了兵,哪有自個的女人!吳明說,兄弟,難為你了!楊德高便問吳明,女學生喜歡你麽?吳明那得意的神情讓楊德高心裏很不是滋味,吳明說,那還用說,女學生知書達理,那嫻熟、雅致、細膩是詩書養出來的。楊德高便自怨自艾,我們這些粗人也沒時間去雅致,討一個女學生,無法肩挑背磨做活路,那不是找個媽來孝敬,你說得流油,我才不稀罕呢!眼下我們這樣大敗退,找窯妞很合適,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誰也不負欠誰牽掛誰,省了很多麻煩!

楊德高便攛掇我跟他去逛窯子。我不能說我不想去,那樣就把我粉飾得很清高。我畢竟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隨時準備赴死的年輕男人。我只有用瘋狂去掩飾恐懼,用縱欲擺脫噩夢。今天我回想那些女人,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和同情。真的,是她們冒死給了我們最後的慰藉,只有她們離我們最近最親。

我現在還記得讓我第一次變成一個男人的那個女人。我之所以這麽叫她是出於尊重和感激。她說她叫白桂,我們一直稱她白姐。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面容比她的年齡至少蒼老十歲。她的男人戰死前線,她和家人在逃難途中走散,她一個人帶著八歲的男孩,只有以這種方式謀生。她的溫存在士兵中流傳。有人說她的眼睛就像母親一樣慈愛,也有人說她的雙手有神奇的魔力,會安撫士兵們焦慮的神經,也有人說她的嘴唇有桂花一樣的香氣,還有人說她的聲音超過了任何一位影星。每天晚上,她的窗口排著長長的隊伍,人們在寒冷中等待那一扇門開啟。楊德高發誓他要用盡最後一點軍餉,騎到這個傳得神乎的女人。那天晚上,他在我之前跨進那扇幽秘之門。霓虹燈幻化出天堂的色彩,光影沐浴著這些在靜默中期待奇跡的怪誕人群。我的心就像敵人臨近時那般跳個不停,耳朵一直捕捉屋裏的動靜。我沒有聽見楊德高騎馬時的囂叫,倒是聽見嚶嚶的哭聲,伴隨著喃喃叫媽的低吟,出來時他還抽著鼻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人高馬大的男人就像一個無助的嬰兒。

那天夜裏出奇的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沒有狗吠也沒有蟲鳴,荒寒死寂的深淵之上我眼裏只有這盞糊著紅紙的馬燈。白姐斜依在床頭,穿著乳白的輕綢睡衣,臉上漾著像母親一樣的微笑,她伸開手臂時我跌跌撞撞地撲過去。她的雙手從我頭上一直撫摸下來,脖頸和肩,然後停留在腰上。她的聲音飽含柔情,她說,這些可憐的孤兒有家難回,就當我是你們的親人吧。她像擁抱久別的親人一樣擁抱我們。關山萬重,音訊阻隔之際猛然聽到這樣的聲音,很多男人便落淚。那時我也哭,雙淚長流直往她的懷裏鉆,仿佛只有那裏才是安全的地方。

我揭開她的衣服,有些松弛的乳房仍然像兩顆炸彈震撼我的眼睛,溫熱像一條逆行的河流進入我的身體。她引領我向下,我覺得她的那些毛發就像黑色的火焰召喚我沖鋒,投入陣地一起燃燒。我冒冒失失地進入、搖撼,縱馬馳騁深入一片讓人心馳神往的草原,腳踏白雲,日行萬裏。我不再是士兵,我是傳說中的天兵天將。我是世界的主宰,我神遊在沒有恐懼和死亡的仙境。那個短暫的世界為我打開了一扇神奇的大門,以至於很多天之後我都為此而發呆,回憶一直停留在那個時刻。每當這時楊德高喜歡張開一雙大手在我的眼前晃動,宣稱他的手掌能牽引那些士兵重新投入修築工事的勞作。但有的士兵毫不理會他那小小的惡作劇,閉上眼睛假裝瞌睡,任回憶把腦袋填滿。多少個夜晚,隔著那層慘淡的紅光,女人的身體逐段在想象中展開,伴隨我發瘋似的自慰,直到精疲力竭時酣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