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悲劇

“人敗言微!”李德懷著憤慨和委屈的情緒,怒沖沖地離開了會場,下意識地走到了城郊,警衛人員遠遠地跟著他。這種沖動,反映了他缺少領袖人物應有的耐心。

他感到照耀自己命運的星辰隕落了。他逃避什麽人追蹤似地盲目地亂闖,一條潺湲的小溪流擋住了他的腳步,溪邊有一叢稀疏的雜木林。林下是富有彈性的荒草,上面還開著不知名的小紫花。

他無法排遣胸中的郁悶,也無法填補內心的空虛。他鉆進雜木林裏,撥開打臉的枝條,只管沿著小溪向前走,沒有任何目標。他的思想很亂,正像腳下鋪滿的敗葉、亂石和枯草。

這時,他看見不遠的山坡上布滿了人,那是中央縱隊的人,他們好像在挖掘什麽。既不像掩埋犧牲的戰友,也不像挖掘塹壕,他不帶翻譯,就無法與人交談,平時,他就憋悶得要死,幸好,他能夠把全副精力放在敵情研究和軍事指揮上,而現在,他被慢慢排斥在指揮圈外,幾乎成了多余的人。這使他不但有一種失落感,而且產生了一種憤懣之情。太不公正了!現在無條件、無保留地支持他的大概只有兩個人:博古和凱豐。而凱豐,這位共青團書記,在軍事上是無足輕重的。

四周有散落的小屋,但已經化為灰燼,群眾都已經避進了山林,這是白崇禧的毒計:在通過鄉村政權發動群眾堅壁清野的同時,派特務扮作工農紅軍,進行燒殺搶掠。

在李德的軍事學中,沒有這一章。他佩服白崇禧的狡詐,這的確給紅軍造成很大的困難,尤其是糧食。這時,他才忽然領悟到,小山上的人群是在挖吃的,但他不知道挖什麽。警衛人員就在二十步開外,他不想問。

李德百無聊賴地走著,草叢漸深,無路可尋。他坐在一塊冰冷的巖石上,思緒一個接著一個,像溪邊的又冷又硬的亂石蛋子,壓在他心頭。幾片枯葉在溪水中漂蕩,落葉隨水流去,似乎就是他生活前景的象征。

他忽然覺得很累,很倦,很想在綿軟茂密的草叢中睡上一覺。他看看天空,藍眼睛裏流露出憔悴的神色。

此時,天空布滿了灰雲。

他忽發奇想希望在小溪對岸,突然出現一股敵軍,瘋狂地向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展開沖擊,那時,他拔出他的大號左輪手槍,伏在屁股下的巖石後面狙擊敵人,他一人把敵人擋在小溪對面,掩護中央機關轉移,他的左輪手槍有二十發子彈,可以發發命中,為中央縱隊轉移爭取二十分鐘的時間,那時,住在通道附近的部隊已經聞訊趕到。他由於彈盡援遲,身中數彈,奄奄一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戰鬥到最後一口氣!”

“他,挽救了中央機關!”

“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是斯巴達克斯的死法!”在這些贊美聲中,他聽見了萊茵河上的仙女勒洛萊醉人的歌聲。

李德被自己奇妙的幻想迷住了:“那時,我就可以和奧爾加會面了。死,也許並不可怕,只有死,可以得到安靜的長眠,只有死,才能達到永恒吧?死,將降臨到所有人頭上,那是誰也逃不脫的歸宿。”

李德此時,更加懷念的還是德國的妻子奧爾加·貝納裏奧。他時常哼起他們兩人在一起,坐在公園長椅上互相摟著脖子唱的那首古老的民歌:

我心愛的美妙的女郎,

我的心兒天天為你歌唱。

沒有人比我更加愛你,

你的美貌使我欣喜而又憂傷。

你要忠誠永不變心,

那麽我就不再擔憂,

我怕你輕浮放蕩,

所以我時時生愁。

如果你有背叛我的行為,

唉,那該多麽使我心碎!

每逢想到此處,一種孤苦伶仃悲苦無告之感就襲上心頭,雖然他也相信“工人無祖國”,可是海外遊子,總是思念自己的故鄉!

不要說在中國了,即使在蘇聯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地與他互相傾訴衷腸。

李德每當這時便記起他們新婚後的蜜月旅行。他和奧爾加泛舟萊茵河上。

在他祖國境內的三條大河中(北部的易北河,東南部的多瑙河,和西部橫穿南北國境的萊茵河),他最喜歡萊茵河,從很早年代起,人們就把多瑙河稱作母親,把萊茵河稱作父親。他喜歡萊茵河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它的發源地是瑞士的阿爾卑斯山!

那時,正是深秋,萊茵河兩岸景色富麗,如詩如畫。

小舟緩緩北去,河上泛著粼粼的閃光,兩岸的秀麗的山岡上,不斷出現各種各樣的古堡。莊嚴、美麗、古樸、優雅,邀遊客之流連,發懷古之幽思。這些古堡是產生駭人聽聞故事和美麗動人傳說的搖籃。

每當夕陽西照,紅霞滿天的時候,古堡就更富有神話的色彩。這些古堡,在一千多公裏的沿岸,就有八百多座。大都是在十一世紀至十三世紀末這三百年左右的時間內建立的。那時正是“神聖羅馬帝國”初興時期,“德意志帝國”還處在大大小小的群雄割據的時代。他們互相爭奪領土搶掠財物,於是領主們在這一水上交通要道設置關卡,征收通行稅。為了保衛自己防止他人侵襲,便用巨石粗木建築城堡,深溝高壘,據險扼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