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第2/9頁)

板子村來的二十多個後生被打散了分配到各個部隊,老旦和同伴們都不明白這是為啥。這支部隊南腔北調,不知是從哪裏退回來的隊伍,老旦大半天竟找不到一個跟自己口音相仿的。到出發的時候,他總算認識了一個老鄉,是駐馬店人。老鄉邊跑邊教他用槍,他知道了那是一把漢陽造,槍很沉,有的地方還生了銹,抹了不少豬油才變得滑潤一些。老鄉教他拉了幾次槍栓進行試射,第一次試射,後坐力差點頂脫了他的下巴,槍栓一拉,彈殼發著哨聲飛出來,嚇得他“嘩”地蹲在了地上。老兵們笑著南腔北調地罵他,把一大堆東西讓他背。

老鄉告訴他:“新兵娃子受點累不算啥。先學著點,貓在俺屁股後面,先別跟著人家往前瞎沖,你長得個兒越大就越容易挨槍子兒!沒事兒多替大家背背東西。有人死了就把他兜裏的東西收起來,沒準兒用得著。要是熟兒一點的就留著,尋思著啥時候給人家裏捎回去。”

老旦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編進了什麽部隊。軍需官給的衣服壓根就沒洗過,胸前的軍隊標志已經被一團黑乎乎的汙漬遮住,汙漬中間還有個槍眼兒。他用手指從槍眼捅著前胸,體會著那顆子彈鉆進這衣服主人身體時的可怕,頭皮一陣發麻。軍隊的集合地更象買賣牲口的集市,很多軍官們舉著手槍大聲嚷嚷,號令自己的部隊集合。老鄉把他拉進了一支隊伍站好,點完名之後便開始出發。出發隊伍一共十幾個連隊,大概有兩千多人。這回再沒車坐了,長官一聲令下,士兵們就只能撒開兩腿奔命一樣往前跑去。

老旦從沒有連著跑過這麽遠的路,幾乎被累死,好在終於有一些老兵幫他拿槍才堅持下來。跑了約摸五十裏地,大部隊到了前線後方。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沖天,不知從哪裏來的炮彈時不時落在行進中的隊伍裏,火光一起,伴隨著一片淒厲的慘叫聲,幾個兵就立刻四分五裂地飛向天空。一顆炮彈在老旦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面幾個人象是鬧鬼似的忽地不見了,他被震得頭皮發麻,感覺到一場血雨從天而降,一條胳膊惡作劇的搭在了他肩上,還帶著熱乎乎的體溫。他的頭發“嗖”地立了起來,伴之以他詐屍一般的驚跳。他縮肩夾脖地想甩開那個東西,卻緊跟上來一陣惡心,胃裏立刻來了個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饅頭全吐在老鄉的屁股上。老鄉倒是不在意,只幫他扔掉那只冒煙的胳膊,再給他灌下一口涼水,拍拍他蒼白的臉,就拽著他繼續往前跑。

上面有命令:不許躲炮彈,必須往前跑,趕時間堵住被日本鬼子打開的缺口。死人的裝備馬上被同伴拿走,傷兵就被拉到路邊等著後面的擔架隊。行軍路上慘叫不斷,時而還有鬼子的飛機來偵察,飛得很低,聲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嚇得趴在了地上。老兵們滿地踢著這些膽小鬼,說那只是偵察機,不會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死屍橫陳,男的女的有不少光著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殘體缺,甚至燒得只剩一點皮肉,仔細辨認才看得出是個人。據老鄉說,這些都是周圍村裏的,沒來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飛機炸的,有的是搶東西被打死的。後方資源緊張,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來。老旦一個鄉巴佬哪裏見過這個,只見過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轉念想到要是自己的女人有一天也變成這樣子,後背就一陣發涼,既恐懼又惡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塗,一直吐到黃澄澄的膽汁都沒了,腿腳也都軟了。老兵們沖他哈哈大笑著,說這夯貨真他媽的沒用,沒到戰場就得被嚇球死了。

老旦很是奇怪,這些南腔北調的老兵根本簡直冥不畏死,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幾個兵歡呼著從著火的房子裏掏出兩只被炸得半熟的雞,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紅呲啦的還要拴在腰上。大嗓門的少尉是山東人,袒胸露懷滿頭大汗,騎著馬拿著鞭子和手槍,象趕羊一樣趕著連隊。他的馬屁股上還掛著一個巨大的杠子頭,這真讓老旦大開眼界——河南這地界兒可沒有這麽大的餅,烙出這麽大一張厚餅,估計找遍板子村也沒這麽大的鍋。

上尉聲嘶力竭地喊著:“禁恁媽的!還不趕緊快點兒,趕不到那個地場咱全得吃槍子兒,把恁操肶的勁頭都給我拿出來!這個時候不發死狠就是死路一條!俺山東老家已經被鬼子占了,有口氣兒的都在這個地場,恁要是不跟上勁兒,禁恁媽的,就跟俺一個下場,殺了鬼子吃他們的肉!後面就是恁家,把恁炕頭上的勁頭兒都拿出來,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閨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媽的,就往前殺!”

忽然,一顆炮彈悠著哨音落在他的不遠處,轟的一聲巨響,正在叫嚷的上尉象是挨了一記重擊,從馬上一個跟頭就翻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的。那馬也翻了,圓滾的肚子被炸開一個大口子,下水嘩啦啦流了一地,這畜生疼得發出瘆人的嘶鳴,掙紮著想起來。上尉打了幾個滾兒,居然沒事樣兒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地找那杠子頭,可他只找到了幾塊兒碎餅。上尉看樣子是氣急了,看到馬還沒死,抽出大刀照著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馬頭回頭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