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第3/9頁)

“弟兄們!口幹的過來喝兩口!這馬血,禁恁媽的真提勁兒!”

一群口幹舌燥的兵紛紛圍過來,爭著把嘴湊到突突直冒的馬脖子上,噴得滿身滿臉都是騷烘烘的馬血,哇哇大叫著“痛快”,有個矮個子沒喝夠,還解下水壺往裏灌。

日本人的炮火好象長了眼睛,凈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聽到拉著長聲的炮彈飛過來,就緊張得貓腰抓老鄉的胳膊,老鄉不耐煩地推開他:

“你個後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彈專找沒膽兒的男人打!反正是個死,你怕個啥?跟著快點跑就成了。狗日的!咱們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沒有,根本不壓制他們,這麽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這條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習慣身邊的人被炸上天,也習慣了天上鬼子的飛機掠來掠去,在炮火的間隙裏,他還從一個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煙,堆著笑臉孝敬給了老鄉。原本就汙濁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塵遮得昏天黑地,日頭看不見了,卻也十分悶熱。大家火熱的褲襠裏象堆著柴火燒,鋼盔裏汗水和塵土和了泥,再從兩頰流進脖子裏,把已經濕透的軍服粘乎乎的粘在了身上。嘴裏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象是吃了牙磣的生肉,直欲令人嘔吐。前後三個連隊已經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輕傷還是重傷,能動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誰知道哪裏又落下來一顆不長眼的炮彈?傳說中的擔架隊連個鬼影都看不見,身後的道路兩邊,稀稀啦啦的重傷員在那裏哭爹喊娘四處亂爬。在隊伍快要跑死的時候,大嗓門上尉的聲音傳來:

“到啦,原地給我趴下,找掩護,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堅持不住,“撲嗵”一聲栽在地下,眼皮上翻,象狗一樣地喘著氣。老鄉回過頭來,照著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腳:

“起來!不想活了?跟俺趕緊找坑!”

老旦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著老鄉向一個彈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顫著,他從坑裏擡眼向前望去,沖天的炮火就在前面二裏多地,綿延看不到頭的地平線上,炮彈此起彼伏地炸響,這讓他想起過年時大戶人家掛在門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濃煙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沒有風,炸起來的煙塵就象鍋蓋一樣扣在前方陣地上,隱約可見子彈密密麻麻的彈道在黑幕裏穿梭,煙霧中爆起的火光就象村口黑夜裏的閃電,整個大地都象要被震塌了。老旦渾身哆嗦著趴在彈坑裏,看著眼前恐怖的閻羅殿一般的情景,緊張得把槍身攥得吱吱直響。彈坑裏發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和一股死人味道。坑裏有兩個死人,缺胳膊少腿兒,還被炸彈熏得灰頭土臉,奇怪的是另外一個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樣,褲子也被扒掉了。老鄉正在他身上翻東西,翻出了一個象漏鬥一樣的酒瓶子,老鄉打開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來,罵道: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這種東西哩?你喝不喝?”

老旦慌忙搖了搖頭,老人說吃喝死人的東西肚子裏要長蟲子的。

老鄉把酒壺扔到了一邊,繼續在那人身上掏著東西。老旦這才知道這是個日本兵。聽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說,那東洋兵都是小個子單眼皮,肚臍眼都長成了活口,著急了能喘氣兒。這還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們那旦,前面是分著叉的。老旦戰戰兢兢地扳過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嚇了一大跳。這日本兵一只眼被子彈打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另外一只瞪得象魚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無數層眼皮;嘴也大張著,一根青黑的舌頭四邊不靠直直地伸將出來。老旦第一次見到這麽猙獰的面孔,身上登時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日本兵肚子上三個窟窿都有騾子眼那麽大,看上去剛死不久,血還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個就在肚臍眼的位置,這讓他無從判斷日本兵的肚臍眼是否可以喘氣兒。讓他大開眼界的是,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旦居然是白的,這與老旦常識大相徑庭。平素上茅廁也會留意別人的東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樣,黝黑中帶點粗糙,莫非日本人的旦都是這樣的?再仔細一看,其末梢也並沒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著叉,心裏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這老秀才。

“日他娘的!他殺了三個咱們的人!”老鄉狠狠地說,“他這有三個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歡弄這個存著。”

三只血乎乎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鄉的大手裏攥著,似乎還可以攥出血來。老鄉取下鬼子的步槍,試了試塞給老旦說:“用這個,鬼子的槍好使,子彈在死鬼子身上多掏點,有幾十發管夠用了。”

大嗓門上尉跑回來了,大聲嚷嚷著:“集合,快點給老子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