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堤上的“辯證法”

陰沉的天幕下,一眼望過去,到處是滇池湖底翻出來的黑色淤泥,肥沃得一把攥得出油來,卻腥臭無比,帶著數百萬年前死魚爛蝦的陳腐腥味。眼下,比這黑色淤泥更臭的,是這些在大雨如注的天氣中還在加固湖堤的右派分子們,架在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無時無刻不在用尖銳刺耳的聲音,穿破密集的雨幕,穿破令人窒息的空氣,穿破烏雲、閃電和疾風,穿破那些反動的、可恥的、讓人遭了殃倒了大黴的民主言論、大鳴大放,穿破那些對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奢望,以及對美麗滇池上空海鷗翺翔、清澈湖面上白帆點點、魚鷹騰躍的回憶,警告湖堤上如螞蟻一般勞作的右派們——我們要像打退向黨進攻的右派分子一樣打退滇池的洪水。

滇池這片水域叫草海,是它的濕地部分,有一條河流大觀河和城市相連。草海的西面是巍峨連綿的西山,狀似一個睡著的美人,多少年來引無數文人騷客為之折腰;草海的東面就靠這一條湖堤護衛著它後面的萬頃良田和村莊。五百裏滇池的水今年竟然倒灌進了草海,再通過大觀河湧向城區。

本來當地數千村民足以組成一支抗洪隊伍,但他們都去煉鋼鐵去了;政府連忙向當地駐軍求援,可駐軍又調去幫農民收莊稼去了。至於城裏的機關幹部、工人、大中小學校的學生、居委會的大媽大嫂,無一不在大大小小的土爐子邊揮汗煉鋼鐵。於是,一個頗有聯想力的領導大手一揮,既然滇池水像右派一樣向我們進攻,就讓那些右派分子來抵擋洪水吧。

趙廣陵不是右派,但他隨著勞改農場的犯人一起被拉上湖堤已經三天三夜了。工棚就在堤下的泥水裏,一天睡不足四個小時,人人都一邊裝沙袋一邊打瞌睡,有人還背著沉甸甸的沙袋做夢呢。趙廣陵把這場苦役當作在戰場上加固戰壕,眼下一把雨水一把汗的混亂場景讓他不能不回想起人命如蟻、死神到處巡弋的戰場。抗戰開初,中國士兵的戰壕總是挖得草率簡單,無論當官的怎麽用鞭子抽打,用腳踢,那些只會挖水渠的壯丁兵總認為差不多了,人貓在裏面鬼都看不見。下級軍官們也大多是些沒有多少見識的家夥,他們打內戰的有限經驗根本不知道現代戰爭中炮彈可以像雨點一樣揮灑,犁鏵一般使用。等日本人強大的火力轟炸覆蓋後,地都犁翻了三尺,還活著的中國兵就成了暴露在大地上的活靶子。

這條匆忙中壘起來的湖堤就像當年不經炸的戰壕。上午水利局的副總工程師王傳心趁擦拭眼鏡的工夫嘀咕道:這樣只曉得壘沙袋,要出事的。趙廣陵剛好在他身邊,就問:為什麽?王傳心說,草海的壩基下面全是淤泥啊,這是在沙上建塔。趙廣陵吸了口涼氣,說王工,你趕緊去建議呀,你是專家嘛。這個右派苦笑著搖搖頭,我要不是因為多說了幾句,會在這裏?

趙廣陵站在湖堤上,望著滇池水一浪又一浪地沖擊著堤岸,仿佛都能感受到湖堤在搖晃。湖堤已堆了五米多高了,這湖水一旦泄下來,那些老右們可真要淪為魚鱉,遺臭萬年了。

五米多的坡度在平常不算什麽,可在這雨水天、泥濘地,背著三四十多公斤重的沙袋向上爬,一步三滑,還饑腸轆轆的——每個右派一頓兩個土豆,一碗湯,這個高度就像珠穆朗瑪峰一樣難於攀越。趙廣陵前面的一個人忽然連沙袋一起滑下來了,下面就是一個很深的渾水坑。趙廣陵讓過了沙袋,一把將那人的衣襟抓住,自己也被帶倒了。

“是你?”那個家夥臉上非但沒有感激之情,反而一臉錯愕。

“是你?”趙廣陵也說,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怎麽不摔死你。

兩人都如落湯雞一般坐在泥地裏,滿臉滿身的黑泥,像剛從煤窯子裏爬出來的。

短暫的難堪過後,趙廣陵嘆口氣,說:“陸傑堯,你個小狗日的害苦我了。我殺你的心都有。”

極右派陸傑堯反唇相譏,“你這種國民黨反動軍官,當然只曉得打打殺殺了。別忘了,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讓你來抗洪搶險真是高擡你了,這是我們右派幹的活兒。”

趙廣陵一把揪住陸傑堯的前襟,“你還覺得比老子更左翼嗎?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陸傑堯掙紮道:“再我也是個右派,也比你國民黨反動軍官左一點。”

反動軍官,舊軍官,殘渣余孽,痞子兵,叫花子兵,草鞋兵,漏網分子,歷史反革命,這些稱謂早已灌滿了趙廣陵的耳朵,如果是審訊幹部這樣叫他,他會心有不甘地接受,但陸傑堯是知道他歷史的人,是看過他戰地日記的人,他還是個大學教授,憑什麽不尊重他的過去?趙廣陵揮起了拳頭。

幸好湖堤上傳來一聲大喝:“下面那兩個,在幹什麽?快爬起來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