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堤上的“辯證法”(第3/5頁)

省公安廳周副廳長端坐在一張木桌後面,語氣不溫不火地問:

“我來看看抗洪的情況。你,改造得還好吧?”

“我很好。謝謝周副廳長關心。”趙廣陵判刑前曾經還抱有希望他會不會保自己一把,但整個審查期間,周榮沒有來看過他一次。後來趙廣陵也想通了,在革命原則面前,人家不會拿私情去冒險。

“能吃飽飯嗎?”

“每頓兩個土豆,周副廳長。”

“勞動呢,還能對付?”

“沒問題,三四十公斤重的大包還扛得動。”

“好好表現吧,爭取減刑。”

“是,周副廳長。”趙廣陵心裏希望陡升,忽然就想起了一個表現的機會,“周副廳長,我有個情況,想請你向搶險指揮部反映一下。”

“說。”

於是趙廣陵就把水利局的王副總工程師的擔憂說了,還說根據他私下的觀察,發現前兩天壘起的沙袋在下沉,有的甚至發生了位移。

周副廳長眉頭皺了起來,因為來抗洪的大都是犯人,他也是抗洪搶險指揮部的副指揮長。他說:“我馬上召集他們開會,你也來參加。”周副廳長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從口袋裏拿出一小包油紙包著的東西,小聲說:“給,火腿。藏好點。”

周榮畢竟還是關心自己的。趙廣陵感慨莫名。兩人的眼中都有溫熱的東西,但瞬間就煙消雲散了。副廳長重回了威嚴,歷史反革命收斂起了感動。

這個緊急會議開到淩晨兩點。因為作為水利方面的右派專家王傳心副總工就是不說話。周副廳長和搶險指揮部的幾個領導苦口婆心、循循善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請他拿出解決方案。可除了領導們的講話,工棚頂一直喧囂不已的雨聲,會議上無人多說一句話。

“已經晚了,你們把我送回監牢裏吧。”再一次的催促加威逼之後,王傳心終於說。

“你想得倒美。”抗洪搶險指揮部的吳指揮長冷冷地說,“你要是再不出個主意,明天我們都把工棚搬到湖堤上去,堤壩垮了大家一起去喂魚。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周副廳長說:“王工,你是搞這個專業的,難道你不希望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救民於水火嗎?”

“一開初就不該這樣幹。”王傳心總算像個水利工程師那樣說話了,“我在歐洲留學的時候,曾到荷蘭看過他們在海灘上築堤造田,壩基是很重要的,百年大計啊。他們的壩基是……”

“別扯資產階級那一套,就說我們的湖堤怎麽加固?”一個領導喝道。

“草海的淤泥,至少有十米以上厚,拋石填壓法不起作用,光靠打樁也立不牢。現在唯一的法子,只有找些船來,裝滿碎石沉下去當壩基。”

“胡扯!”吳指揮長拍了桌子,“湖堤有三公裏多長,你要我找多少船來沉下去?”

“我知道是胡扯。”王傳心揚起頭來,知識分子的倔強勁頭不合時宜地暴露出來了,“這個事情本來該在旱季裏做的,我從回來報效國家時就呼籲過,但你們要麽不聽,要麽忙別的去了。現在我們就只有指望老天爺的仁慈了。”

“你這是右派言論!”有人喝道。這頂帽子一拋出去,會場上的氣氛一下就變了,王傳心剛才還被大家當作救星,轉瞬再次成了人民的敵人。有人說“把他關起來”,有人說“把漁民的船沉下去當壩基,這分明是破壞生產嘛”。更有人說:“那就把這個死硬右派沉下去做壩基吧。”

王傳心苦笑著搖了搖了頭,不再說話。在會議一角的趙廣陵叫苦不叠,我這是害了人家了。

第二天上午,全體右派和湖堤上的犯人,以及臨時增援來的數百名幹部群眾被高音喇叭召集起來緊急開會,批鬥“極右派”分子王傳心。趙廣陵記得之前王傳心只是一個“中右”。一夜之間,他的右派帽子大了一圈。盡管有預報說今明兩天還有大雨,洪峰將會抵達。但吳指揮長認為打退極右分子對黨的進攻,對抗洪搶險的汙蔑和破壞,比抵禦洪峰更為重要。趙廣陵感到自己再次陷入一個荒謬的時代。盡管身邊群情激奮、陣陣口號壓過了滇池的波浪,趙廣陵也跟著振臂呼喊,但他只有一個感受:都瘋了。都是一群在荒誕舞台上胡亂舞蹈的僵屍。那時他還不知道,他這個可怕的預感馬上就要應驗了。

更瘋狂的人是陸傑堯。他臉色發綠,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拿著幾頁長的批判稿上台。他不是在發言,而是在聲嘶力竭地呐喊。他說在抗洪搶險中堅持反右鬥爭,充分說明了我們黨發動這場運動的必要性、及時性、重要性、緊迫性。你們想想,如果讓王傳心這樣的反動知識分子、偽專家來指揮抗洪,他會怎麽做呢?他會把老百姓的漁船搶來,房梁拆來。同志們哪,這是國民黨反動派當年做的事情。可是他昨晚就要我們這樣做!這不是存心給黨抹黑嗎?他竟然還叫囂說我們的抗洪要指望老天爺的仁慈,在這洪水滔天的時刻,“老天爺”對我們仁慈了嗎?沒有。那麽是誰對我們不仁慈呢?是國民黨反動派。因此,我們可以說,王傳心腦海裏中只有國民黨反動派。他和國民黨反動派一樣,巴不得我們的湖堤早點垮掉。所以說,我們打退了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就必定能戰勝滇池的洪水;我們戰勝了滇池的洪水,也必將打敗一切形形色色的右派。這就是滇池湖堤上抗洪搶險的辯證法!我們要正告王傳心,有我們在,湖堤就在,我們與湖堤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