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堤上的“辯證法”(第2/5頁)

趙廣陵收了拳頭,恨恨地說:“陸傑堯,你記著,你欠我一條命。”

陸傑堯愣愣地望著趙廣陵,不知道這話的分量有多重。

被宣布判刑七年以後,趙廣陵終於結束了長達九個月的審查期,被移送到昆明近郊的一所監獄裏,開始正式的監獄生活,實際上就在監獄的勞改農場參加勞動。在趙廣陵看來,這有生活氣息的勞動比漫長的審查交代強多了。你終於可以不寫交代材料了,你終於可以不用為揭發別人而感到良心不安了,你也終於不用過遮遮掩掩的日子了。你可以見到陽光,呼吸到新鮮空氣,你還可以和獄友聊天、苦中作樂,找到惺惺相惜的安慰。人原來那麽容易被孤獨打敗,蹲在一間封閉的屋子裏接受審查,在白紙上抓屎糊臉自我踐踏,人的尊嚴太容易喪失,人的精神太容易崩潰,人的靈魂太容易扭曲。在審查的那些日子裏,趙廣陵的生活希望和精神依托,是借助天窗外面一枝伸過來的樹枝,看著它碧綠的樹葉慢慢地變黃、枯萎、凋零,成為幹枯的枝椏,然後又在漫長而堅韌的期盼中,守著它發出新芽,長出片片新葉。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道風景啊。

曾經認為最美的風景一定是妻子舒淑文的那張臉。但等到在監獄裏第一次獲準見家人時,這生命中的風景已然憔悴毀壞。趙廣陵在笑,舒淑文在哭。趙廣陵試圖用自己的笑抹去舒淑文臉上的淚。他說我現在很好,跟在外面一樣憑勞動吃飯。最重要的是,我開始償還自己的歷史債務了。你想想,你欠了人家的債,總不去還,那債就永遠壓在你的心上。現在我還債有期,就像新的生活開始了。解放那麽多年,現在我才明白,我這樣的人,重新做人要從監獄開始。但起點對了,就有希望。

“豆秧死了。”舒淑文一句話就擊碎了趙廣陵所有的希望。他剛才發自內心的笑僵在臉上,竟然一時收不回去,讓他自己羞愧難當。在他被帶走前,豆秧始終是病懨懨的,盡管也三天兩頭地跑醫院,西醫、中醫都看過了。趙廣陵甚至還寬慰舒淑文,勞動人民的娃兒嘛,養得賤,長大了體質就好了。

舒淑文頭發淩亂,面容枯槁,穿件陰丹藍的粗布衣服,又肥又大,在那上面可以看到煙熏火燎的痕跡,殘羹剩飯的汙漬,孩子遺留的淚痕,家庭生活的淩亂,獨守空房的幽怨,以及一個街道婦女無法遮掩的粗俗、邋遢。哪裏還有當年學拉小提琴的舒家二小姐的優雅、閑適、洋派和青春?哪裏還有梨花的熱烈、潔白、脫俗和高貴?如果趙廣陵心中的梨花永遠都在開放,他只能想到“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淒艷凋零了。舒淑文啜泣著說:“趙哥你不要怪我啊!我去煉鋼鐵,幾天不讓回家。我只能讓豆芽管幾個弟弟妹妹。豆芽不省事,看見妹妹發高燒說胡話,就在抽屜裏亂翻藥給他妹妹吃。我回到家,豆秧已經……醫生說……說吃錯藥了……”

“不要怪豆芽,怪我。”這是趙廣陵唯一能給妻子的擔當。舒淑文說她一周都沒有讓豆秧下葬,天天晚上抱著豆秧睡,小小的屍體都發臭了,可她一點都不察覺,還想用自己的體溫把豆秧捂熱。我從小就香香的豆秧啊……以至於鄰居們找來了居委會的大媽大嫂們。舒淑文說,我讓她們把我一起埋了,可她們愣是把我從坑裏拖出來了。這些挨刀的啊,我怎麽有臉來見你啊……

“不怪你,怪我……我有罪。”這也是他能給妻子的唯一寬慰了。

作為人民的敵人,負罪感並不因為你雖然被定了罪但又問心無愧而減輕半分。你不幸地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你張開雙臂想加入,卻被拒絕,你想表達自己的愛,卻兜頭一場淒風苦雨。加固湖堤的右派們都曾經是人民的一分子,大部分還是人民中的精英,但現在連黃口小兒都會唱:“右派右派,肚裏使壞,戴副眼鏡,本是妖怪;人民說好,他要說壞;破壞生產,是個禍害。”——這是唐詩宋詞的國度的孩子們該唱的歌謠嗎?每當聽到這些刺耳的童謠,趙廣陵就想。不過,當他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一大批國內知名民主人士、方家鴻儒紛紛落網、自我批判時,當他讀到費孝通的《向人民服罪》、儲安平的《向人民投降》、章伯鈞的《向人民低頭認罪》、羅隆基的《我的初步交代》、龍雲的《思想檢查》時,趙廣陵雖然還沒有資格當右派,也被這個“人民”震懾了,就像在戰場上被對方的超強火力壓得擡不起頭一樣。人民就是那滇池的水,浩浩蕩蕩,人民就是這天上的雨,鋪天蓋地。

在湖堤上勞動改造的右派們本來每天有八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但政治學習、揭發批判,自我檢討,差不多要占去三四個小時。有天傍晚趙廣陵正準備去大工棚裏參加學習,忽然有人來通知他說,跟他走,有領導要提審他。趙廣陵心裏咯噔了一下,又來了,他們又知道了些什麽?他忐忑不安地被人帶到一間燈光昏暗的小工棚裏,迎面看見一張威嚴的臉,但他心中卻泛起一陣莫名的暖意,有點像受到冤屈的孩子見到父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