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無為在歧路(第2/9頁)

畢竟還是剛剛畢業的學生官,不知道敵後戰場形勢的復雜。出事那個下午,吃晚飯時,劉保長叫了兩個人來作陪。酒杯剛剛端起來,一個甲長慌慌忙忙跑進來,對著劉保長耳語幾聲。劉保長起身就往屋外走,還不斷將手掌在身後握起又放開。那兩個來當陪客的大驚失色,忙說糟了糟了,老總們快跑。

已經來不及了。一群穿灰色軍服的人眨眼就包圍了鎮公所。一個排長舉著盒子炮帶人沖了進來,四個軍校生糊裏糊塗地就當了“皇協軍”的俘虜。

劉保長叫那個“皇協軍”軍官高排長。他是個長得很敦實的北方漢子,濃眉大眼,手腳麻利,要是脫了這身灰皮,怎麽看也不像個漢奸。他的手下搜出了軍校的派遣證和公函,這個家夥像唱戲一樣吆喝起來。“嗬嗬,還抓到了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老總啊!了不得的大人物喲。你們軍校的教官就沒有教過你們吃飯時要派個崗哨?”

劉保長點頭哈腰地說:“高排長,他們是學生,不懂,不懂哦!”

“不懂?不懂跑到俺這地面上來作啥?”

劉保長又說:“路過,路過,他們要去太原府。明天就送他們走。”

“走個屁!”高排長眼睛一橫,“孫班長,給俺把他們推墻邊去,斃了!”

四個人被捆起來推到了墻邊,一排士兵稀裏嘩啦地拉槍栓。四個軍校生就像還在一場噩夢中沒有醒過來,互相惶恐地望著,仿佛都在問:就這樣被人給斃了?劉保長卻急了,不斷給高排長作揖,說老總開開恩吧,都是中國人,何必動刀動槍的。說不定哪天大家還低頭不見擡頭見哩。但高排長根本不聽,他叫人搬了張凳子來,自己坐在對面,說俺倒要看看這些軍校學生槍子兒打不打得倒。當年老子報考他們的學校,他們的門檻高著哩。

劉蒼璧鄙夷地說:“你只配當漢奸。”施維勤和卞新和也喊“漢奸”“狗奴才”。趙岑恨恨地看著劉保長,“真他媽的洪洞縣裏無好人”。他認為他們中了劉保長的奸計了。

劉保長忽然變魔術般在手裏現出一塊懷表來,金燦燦的表鏈奪人眼目,嘴裏親熱地說:“兄弟,拿著。算是給兄弟拜個晚年吧。剛過了年,就開殺戒也不好。兄弟,我家裏還有半扇豬,今晚就給弟兄們燉了,好好喝一盅。”

高排長斜了那懷表一眼,揮手就將它擋回去了。“你也來羞辱俺?這四條人命就只值一塊表和半扇豬?要是他們抓到俺,還不是像俺對他們一樣?”

“老總們不會的,不會的。都是中國人,出來混飯吃不容易。”劉保長的汗水滲出腦門了,仿佛要挨槍子的是他。

高排長悠閑地叼上一支煙,劉保長趕快給他點上。他們今天遇上一個話簍子了,“你說對啦,都是中國人,憑什麽說我就是漢奸?我幫日本人做事,防俄防共,維持治安,我就是狗奴才,是漢奸。重慶的蔣委員長背後還不是站著美國佬,他是不是最大的漢奸?這幾個人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是小漢奸?延安的共產黨背後是俄國赤匪,他們是不是漢奸?當年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是中國人公認的大漢奸,可清王朝坐江山兩百多年,你我的祖上不是都當過漢奸?天道不公,官吏腐敗,軍閥混戰,就會有你們說的漢奸。你們為了這主義那主義,把國家搞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是不是敗家子賣國賊?你國家自己沒治理好,軍閥、共產黨、國民黨打來鬥去,亂成一團,還怪老百姓去當人家的順民。你有本事你打到日本去、打到美國去,他們也會出日奸、美奸。你們在救國圖存,難道我們不是?人活下去了,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你管他幫哪個做事。”

劉蒼璧鄙夷地說:“你是個良知被狗吃了的人。”

趙岑說:“人都不是。聞著骨頭就認主子的狗而已。”

高排長站起來,臉色鐵青,大喝一聲:“舉槍——”

一排偽軍嘩啦啦就把槍擡平了,對準四個學生官。施維勤忽然雙腿一軟,跪下去了。他說:“老總,饒了我們吧。求求你了。”

劉蒼璧羞憤地喝了一聲:“站起來,軟骨頭!”趙岑伸手去拉他,卻怎麽也拉不起來。而卞新和也在這一刻崩潰了,雖然沒有跪下,但他掩面而泣,“我才二十二歲,什麽都沒有幹,老總……”

高排長舒適地伸伸腰,把袖子捋到手肘,虎著眼攥著拳頭走到他們面前。一個男人是不是條好漢,只有當他面對行刑隊時才高下立判;而戰爭年代,死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不容易的是一個要活下去的中國人能不能保持自己的氣節。這個偽軍軍官太明白這一點了。因此他冷笑著說:

“好吧,俺也不殺你們了,指頭都不動你們一根。明天送你們去見皇軍。俺倒要看看,你們那個門檻高的軍校會不會出漢奸。來呀,把他們先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