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海終於離開了遙遠的新疆來到了林的身邊。這是父親向海的妥協,也是向母親的妥協,老年的父親已經學會了向生活妥協。換句話說,父親已經不把海這個豆包當幹糧了。因為在父親的潛意識裏,從來沒把海這個“秧子”想象過他會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最後父親同意海調到林的部隊去,完全是給自己留下最後一絲幻想,他希望林能把海收拾出個人樣來。

林把當年父親收拾他那一套辦法拿出來,他想用這套辦法收拾海。林和海剛見面的時候,並沒有顯示出兄弟情誼來,而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海站在他面前,他坐著。

林冷冷地說:新疆讓你受不了了?

海不說話,低著頭,此時此刻他的腿傷已經好了。

林又說:你這是逃兵你知道不知道?

海這回說話了,他說話的時候,滿嘴的文人腔。他說:我孤獨,在那個地方我壓抑。

林又說:別人不孤獨不壓抑,你怎麽那麽些毛病。你是個軍人,是個男人。男人,懂嗎?!

海梗著脖子,不望林而是望著林背後的地圖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海在那一瞬間,他有了一種強烈的感應,此時坐在他面前的不是林,而是父親。林此時的態度,還有說話的語氣,太像父親了,或者說就是父親的翻版。在那一瞬,海對自己的現狀不抱任何幻想了。他想:我這是離開狼窩又入虎穴了,他覺得自己沒什麽前途了。

林為了斬斷海的幻想,甚至都沒有讓海到家吃上一頓飯。他認為如果把海看成了自己的弟弟,那海未來的工作就難做了。林要完成父親交給他的任務,把海收拾成一名合格的兵,林只能硬下心腸要付諸他的行動了。

林把海安排到警衛連,他認為警衛連是鍛煉一名士兵最好的地方。為此,林還和嫂子吵了一架。嫂子是個賢惠的女人,同時也是個善良的人。按她的意思是,海來到這裏了,一定要表達一下親人的情分,來家吃頓飯,認認門。然後,周末的時候,不時地讓海過來,吃吃飯,說說家常什麽的。按照嫂子的意思海的衣服自己也不用洗了,隨時隨地拿家裏來,由嫂子代洗。

林很快粉碎了嫂子的幻想,不僅不讓海來家裏,就是嫂子提出要去警衛連去看海,林也沒同意。侄子石小林已經上小學了,他嚷著要去見叔叔,也被林大聲呵斥住了。嫂子難過又傷心,和林吵了一架之後,躲到一邊抹眼淚去了。林決心已下,他要完成好父親交給他的光榮使命,因為他太了解父親了。

林所有的設想,都和事實背道而馳。海並不珍惜眼前的機會,當他走進部隊這個大家庭時,才發現自己並不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以前,他對部隊不能說是陌生,應該說是很熟悉,生在部隊,長在部隊。他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適應連隊的生活。結果,海發現自己想錯了。首先他不能適應的是部隊按部就班的作息時間,早睡早起,半夜的時候,還有一班崗等著他。這就給海帶來了許多不便。他要當作家,當作家就要讀書寫作,部隊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屬於自己的時間少得可憐。海只能在熄燈後,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裏看書、寫詩。這就大大影響了海的積極性,有時,他剛睡著,值班班長便叫他起床接崗去了。他萬般無奈地站在哨位上,這時才發現自己困得要死。他的身後就是崗樓,有門有桌子有電話。此時是夜晚,四周靜悄悄的,那時海就想,這站崗純屬多余,沒有敵人,破壞分子就是借給他一個膽也不敢到部隊破壞。既然什麽事都不會發生,那站崗還有什麽用呢,完全是聾子耳朵擺設。這麽想過之後,海認為站崗真的沒什麽必要了,他轉身鉆到崗樓裏,那裏比哨位上舒服多了。海坐在椅子上,把槍立在身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他睡得很舒服,還打起了呼嚕。不知什麽時候,海醒了。他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半晌他終於弄明白自己的職責,起身去摸槍,發現槍沒了。他有些慌亂,推開崗樓的門,發現哨位上站著一個人,走到近前,才發現林站在那裏。他不知林為什麽替自己站崗。

他說:師長,你這是幹啥?

自從林對他冷若冰霜、公事公辦以來,他一直稱林為師長,不管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裏都這麽叫,他覺得這麽叫比較解氣。

林站在哨位上,像一名真正的士兵。

海這麽叫他,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從哨位上走下來,把槍摜到海的懷裏,低聲又嚴厲地說:你給我站到哨位上去。

海怔了一下,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站到哨位上去了。

林說:這要是打仗,你擅離崗位,我會一槍崩了你。

海不說話,他覺得林這是在整景兒,在上綱上線,這一套都是跟石光榮學的。石光榮經常在家這麽整景兒,海嘴上不說,心裏想,我才不理你那一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