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你我皆凡人

醍醐阿達騎在馬上,看著從營地緩緩往鐵門關騎行的漢人。

只見那人披著一身氈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容貌,但看其身形,有些偏瘦,應該和傳說中一樣,是個只拿得動筆,卻提不起刀的文弱之士。

“就是他?一年前右賢王所屬斥候擄到的傅介子副使,吳宗年。”

負責進攻鐵門的蒲陰王笑道:“不錯,此人已降了右賢王快一年了,蓄了發辮,娶了胡妻,胡語也越說越順,還協助右賢王左右疏記,以計課人眾畜物。除了還喝不慣馬奶酒外,倒也乖順。”

醍醐阿達搖頭:“漢人狡詐,這才一年,我不信他已徹底歸附右賢王,忘了在漢地的日子。昔日那張騫、趙破奴不都是先降後逃麽?想要馴服,何其難也,除非像堅昆王那般,被長安的皇帝殺了全家,失了退路。”

蒲陰王自有主意:“吳宗年是否真心歸附強胡,今日正好可以試試!也順便斷了他的後路。來時右賢王說了,要我盯好此人,待會我的弓會瞄準其後背,他敢亂說話,或是逃跑,便一箭射殺!”

匈奴在看熱鬧,但作為當事人,吳宗年卻只覺得,通向鐵門關這短短兩裏路,真是漫長。

回想二十年多前,吳宗年才十五六歲,還是齊地千乘郡一個嘴上沒毛的年輕士人,當聽聞李陵降胡時,他義憤填膺,曾在師長面前高談闊論,痛罵過李陵。

“為人臣子,竟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李陵之舉,與中行說無異也!”

同門士子裏也有像太史公一樣,同情李陵的人,反問吳宗年:“若你是李陵,當如何?”

吳宗年當時說得大義凜然:“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唯一死報國而已!”

那時候年輕的吳宗年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真會面臨這種選擇。

就在一年前,他奉傅介子之命,持節攜帶樓蘭王安歸首級,去玉門通報喜訊,並請求支援。但卻在居盧倉遭遇大批匈奴遊騎,為了讓奚充國順利將消息傳回玉門,一向表現平平,騎術也不好的吳宗年竟頭腦一熱,做了一次英雄!

那一日,吳宗年高舉著旌節,讓屬下展開漢旗,為奚充國等三人引開大多數匈奴兵。

那是吳宗年此生最痛快巔峰的時刻,只可惜,很快就墜落低谷了。

跟著他作為誘餌的六騎被數十匈奴人追逐射殺,唯吳宗年被甩下馬,匈奴人見他是持節漢使,故留下其性命,將他帶回了蒲類海,又送到右賢王庭。

一路上,淪為俘虜的吳宗年回想起多年前的豪言,幾度想要奪刃自剄,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晚上宿營時,老吳想要一頭撞死在崖壁上,可在最後一刻卻出於本能,收了力道。雖頭破血流,卻仍留有性命,被一個胡醫罵罵咧咧地抹了一頭草藥,奇跡般地痊愈了。

他絕望地發現,當事到臨頭時,求生的欲望是那麽強烈,自己根本沒有自殺的勇氣,於是只能默默抱著節杖,希望自己縱然不死,也能像張騫、蘇武那樣,持節不失。

不畏死亡是短暫的沖動,而貪生才是生命常態。

一切都因為心裏還存著僥幸:“或許以後有機會像博望侯、蘇子卿那般,重返大漢。”

可事情沒有他想象的簡單。

當吳宗年被押到位於巴裏坤大草原的右賢王庭後,匈奴單於的親弟弟,右賢王屠耆堂倒是對這位漢使挺有興趣,問他降不降?

吳宗年當時義正辭嚴:“孔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我不降!”

“你不怕死?”

當然怕,但吳宗年還是堅持道:“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

然後吳宗年便罵起匈奴人來,他沒有自盡的勇氣,若是匈奴人能一刀殺了自己,倒也是好事。

可右賢王聽了王庭中早年來降的漢人轉譯後,倒也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好,那你就做一個餓死的士吧。”

於是吳宗年被關進了一個空蕩蕩的大地窖裏,沒有飯吃,也沒有水喝。

吳宗年想起,在朝中時,光祿大夫常惠對他們講過蘇武在匈奴的經歷,同樣被置身大窖,臥著嚼雪,同氈毛一起吞下充饑,幾日不死,這才活了下來。

可周圍除了土還是土,外頭是艷陽天,哪來的雪。

右賢王顯然不希望吳宗年渴死餓死,兩天後,給他送來了吃的喝的。

“只要降於右賢王,你便能出去。”

吳宗年依然很硬氣:“君子不食嗟來之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

他靠尿撐了幾天,到最後啥都撒不出來,而饑餓感更是搜腸刮肚。在不知日月的大窖中,吳宗年餓到兩眼發黑,渴到暈厥,最後甚至綠著眼睛,看向節杖末端,樓蘭王幹涸的血跡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