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朱琰看著地上的屍體,緩緩閉上眼睛。

他閉得不太自然,眼睫一直在顫抖,因為瞳孔還直愣愣地盯著焦黑屍首,理智卻強迫眼皮蓋住眼睛。

周圍喧囂慢慢遠去,腦海裏有一個脫離他肉/體的聲音,尤為冷漠地說:“既已如此,於事無補,就此罷了。”

是該就此罷了,這是最理性的。

於他而言,脫離掌控的結果已經釀成,再沒有任何回轉的余地,只有不再看,不再想,舍下一切才能往前走。

所以,他從不自怨自艾自己身為男兒卻要假扮女子,而是多年隱忍,野心滿滿誓要拿下大周皇位。

他既敢弑父,又有什麽好念念不忘的?

但一種情愫早就脫離他的掌控,將他思緒拉扯在漫天灰燼之中,迷失方向,兜兜轉轉,所到之處,焦黑的屍體攤在地上,從屍體扭曲的四肢可以看出,被活活燒死前,屍體做過劇烈的掙紮。

他試圖從這具難辨的屍體上認出點熟悉的痕跡,可是屍體眼窩深深凹陷,眼珠子早燒成灰燼,那雙圓圓的眼睛,含著淚的、怯而柔軟、溫順又服從的眼睛,永遠不見了。

朱琰猛地驚醒。

又是夢。

時已半夜,離他去涇河已經過好幾天,他卻總覺得鼻腔裏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燒焦味,不由咳了聲。

這一聲咳嗽,牽連起胸腔的震動,癢得他又連續咳嗽。

床帳之外,立刻有宮人低聲詢問:“王爺醒了,可需飲水?”

自從朱琰恢復男兒身被封為楚王後,身邊服侍的人多了起來,有手腳利索的,有嘴巴牢靠的,有忠心耿耿的……

但朱琰腦海裏只想出一個人,如果是她,不需要問他,不多時,床邊就會多出一杯水。

她雖一言不發,但微微側頭看他,還帶著剛睡醒的呆,那雙眼睛懵懵懂懂,像是幼鹿一樣的乖順。

可是,她再不會默默出現在自己床畔。

思及此,朱琰心腔內好似多出一柄冰錐,雖不鋒利,但無時無刻不在攪動著,細細密密的疼痛從心口蔓延到指尖,再蔓延到腳上。

那宮人再詢問一句:“王爺?”

朱琰嘴唇動了動,他想讓人滾,可是話到嘴邊,又有無端的厭棄感,明明是一個字的功夫,卻讓他覺得廢很大的力氣。

他喉頭滑動,隨後閉上眼睛。

自從那天之後,所有精神氣被在一霎之間,從他身體強制剝離,濃重的厭倦始終纏繞著他。

他想,不該如此。

他朱琰不是會自暴自棄的人,大周的江山剛到他手上,他還有許多宏圖還未施展,復興這個皇朝是他畢生夙願。

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另一個人闖入他的視野,讓他成為帝王的路上,多了一個執念——只要他披上黃袍,只要他身份天下至尊,他就是喜歡一個太監又如何?他願意給謝以雲無上的寵愛,沒人能夠置喙。

在這樣一條注定孤獨的路上,他因她多了私念,這個念頭起初只是一顆種子,卻迅速生根發芽,如藤蔓延生著,如今藤蔓枯萎,卻永遠清除不掉。

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會這麽想一個人。

吃飯、走路、睡覺,還會不期然冒出一聲:“過來。”

可是往往是整個大殿空曠得死寂。

朱琰忽然又睜開眼睛,他起身披上衣服,在這樣深的一個夜裏,他屏退左右推門而出,以宮外府邸尚未建好為由,他還住在紫煙宮碧雲軒,周遭宮殿的環境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猶如一個月前、一年前。

可是,少了一個人。

謝以雲住的耳房就在碧雲軒一旁,他站在耳房門口,擡手敲了敲門。

好像過了會兒,謝以雲就會察覺到門外有人,戰戰兢兢地推門而出,呼喚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這種錯覺讓他很久都沒有動。

可是他也知道,他等不來她。

終於,朱琰還是艱難地邁出一步,只需要手上使勁,就能完全推開那扇門,屋內已經三五天沒有打掃過,但沒落多少塵,從涇河回來後,他就下令任何人不準來這個小小耳房。

就連他自己,也默認這是一片禁地。

如今,每朝耳房裏走一步,他鼻腔裏的燒焦味越來越重,灼燒感直到胸腔,以至於最後幹脆屏住呼吸,張嘴呼吸。

桌子上有一個半個拇指高的茶杯,茶杯通體透白,小巧可愛,是官府的瓷窯燒的上好瓷器。

他記得這個茶杯。

那是一次宴上,謝以雲一直盯著這個茶杯,朱琰立刻察覺,他分明看出謝以雲眼裏的喜愛之意,但就是不開口提賞賜,因為他想等謝以雲跟他求。

他時刻留心,可是等啊等,等到後來,宴會都要結束,謝以雲目光從茶杯上移開,卻沒有主動開口要這個茶杯。

朱琰當時心裏堵著氣,難不成他對她很差,她是紫煙宮的總管公公,不敢隨口要一件小小的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