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第5/6頁)

他眼眶有點熱,聲音沙啞地笑了笑,幹枯的嘴內回味那口井水,輕聲道:“真甜。”

成宣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景帝歿,時月日與君後謝氏歿日同期,舉國哀悼。

與此同時,朱琰站在他自己的墓碑旁,無悲無喜。

他已成魂魄,原來人死,竟然真是有靈魂的,一股乍然的喜悅忽然浮上心頭,也就是說,他可以去找謝以雲了。

不知道輪回道路上,她是否先走一步,朱琰嘗到忐忑的滋味,又擡手放在自己近乎全白的鬢角,不太自然地順了順鬢角,也不知道如今自己這副模樣,謝以雲還能不能認出來。

很快,引路人找到他。

引路人宣讀他的生辰八字,末了,道:“爾貴為君王,二十年運籌帷幄,為蒼生謀得福祉,福祿自在,可許你完成一個小願,爾有何願?”

朱琰嘴角噙著笑意,道:“我想找一個人,不管她投胎成什麽。”

“生辰八字,姓名。”

謝以雲是大太監帶回宮的天閹,有一個身份牌上寫了生辰八字,因朱琰曾召過道士做法招魂,雖然沒有成功,但熟悉謝以雲的生辰八字。

他念出了一串,目懷期待地看著引路人。

引路人聽罷,手指翻轉之間,眉頭卻一皺:“查無此人。”

朱琰微微揚起眉頭:“我不會記差。”

引路人又算了算,才道:“原來如此,此人沒死,遑論投胎。”

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如當頭一棒,朱琰懷疑自己聽錯,語氣極慢:“你說什麽?”

引路人:“既人還沒死,你需換一個小願。”

朱琰眉頭皺起,幾乎毫不猶豫:“我想知道他在哪裏。”

刷的一瞬,引路人攜著這縷亡魂,落到一座山坳裏,只看前方崎嶇道路上有一輛牛車,車上,一個女子與身邊的小孩說笑打趣,她只著布衣荊釵,與二十年前相比,眉眼之間變得成熟,眼睛依然圓潤,一彎就會變成月牙,一顰一笑,都是歲月鑄就溫柔。

朱琰駐留在半空,看著謝以雲,久久難以回神。

牛車走到一半,一個高壯的男人跨上來,對她嬉皮笑臉道:“以雲嫂,綠柳姐,我老遠就看到你們了,怎麽,去進貨回來了?”

以雲拍拍身下的貨品,說:“這不是小賴喜歡嘛,我當然要多弄點回來。”

那小孩掛在她身上,說:“娘親最好了!”

牛車上另一個女人敲他一下:“小娘不好麽?”

小孩說:“綠柳小娘也好!”

朱琰雖只是一縷魂魄,但他腦子依然好使,只這一幕,他就知道了,謝以雲沒死。

她不僅沒死,她還是個女人,而且,嫁為人妻。

他緊緊捏著拳頭。

謝以雲是女的,她還活著,活得這麽快活,他卻半點提不起高興,何況所謂“由衷地祝福她”。

所謂祝福,只是他的自欺。

他以為他能下去黃泉尋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生生錯開二十年,如今竟是陰陽相隔,永不相見。

這讓他如何甘心,他怎麽能眼睜睜放她走,眼睜睜把她拱手讓給別人?只要她還活著,他沒錯,他做的沒錯,他絕不可能讓以雲逃出他的掌心。

可是伸向謝以雲的手,卻穿過她。

他目眥欲裂,幾欲嘔血。

引路人:“已經還願,是該走了。”

朱琰不動。

引路人察覺朱琰居然還想留在人世,這可了得,按說人死所有執念都會煙消雲散,就算還有未了的心願,也不該激起如此不甘。

可朱琰卻是個例外,他周身纏繞著一股奇異的煞氣,漆黑的雙目中隱隱出現業火之光,引路人暗道不好,這是屬於帝王的運道,順者成英明之主,逆者成妖魔鬼怪,他極可能會變成後者,只怕難以降伏。

於是引路人不顧朱琰的怨煞,將人帶到黃泉之下,必須讓他盡快忘卻前塵往事。

一碗孟婆湯送到朱琰面前。

朱琰眼眶發紅,他似乎還沉浸在所看之中沒回過神來,可是身陷囹圄,湯水如有眼,直接到他唇邊。

他冷笑一聲,不知道是在笑誰,保持著最後的體面,主動喝下這碗孟婆湯。

湯碗摔在地上,朱琰的神情開始迷茫,顯然忘了前塵往事,可沒片刻,他微挑的雙目內慢慢變得堅定:“我要找她。”

孟婆見他還記得前塵往事,又一碗湯藥灌下去,可沒一會兒,朱琰堅定地說:“我會找到她的。”

如此灌了兩三碗,這個信念像刻進朱琰的腦海裏,再抹不去。

孟婆氣得跺腳:“恁的什麽王八蛋,把我的藥當熱水喝了!”

閻王也是無奈:“罷了,本就是非我界靈體渡劫,卻不曾想生了執念,只能等下個世界再看……”

隨著閻王的發令,朱琰走上長橋。

但與其他踏上奈何橋的渾渾噩噩的魂魄不一樣的是,他步伐堅定,目光清明,半點不像喝了五六碗孟婆湯的魂魄,只聽他嘴中低聲喃語:“我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