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蘑菇出世(第2/9頁)

此時的祁光興已經六十多了,老爺子仍是閑不住,要是不讓他下地幹活兒,連飯也吃不下去。到了年根兒底下,祁老爺子高興,吩咐下去,從臘月十五開始“換飯”。別看祁家發了家,平日裏仍是勤儉為本,總是小米幹飯、大鍋熬菜,加上一小碟艮啾啾的苤藍疙瘩或者蘿蔔條,三節兩供才見得著油星子。過年換飯也舍不得吃太好的,黏豆餑餑、年糕,就著拿肉炒的鹹菜,白菜葉蘿蔔片蘸大醬,小米摻粳米熬成二米粥。年三十白天殺雞宰豬包餃子,得先給祖宗上供。闖關東的人家最講究供家譜,以示認祖歸宗。家譜供在堂屋,前面擺設供桌,上列香爐、香筒、燭台,點上燙金的大對蠟燭,香爐裏頭裝滿高粱,插上三炷香,外貼紅紙,寫上“滿鬥焚香”四個字。供桌上還要擺錢匣子,不能是空的,必須裝著錢。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飯之前,先在家譜前擺上酒盅,倒滿酒,再擺三個大碗,每個碗裏盛四個煮熟的餃子。祁老爺子帶著一大家子孫男娣女,跪下給祖宗磕頭,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添丁進口、延續香煙。

要說老祁家過得比較富足了,可得分跟誰比,跟他們家一河之隔,塔頭溝另一頭有個老關家,那比老祁家闊多了。皆因老祁家種的是糧食,老關家種的是黃煙。雙岔河塔頭溝山間谷底一大片平原,田連阡陌,全是老關家的產業。這戶人家根基極深,已經發跡了兩百多年,趁著一個大院套子,主家一家子、長工佃戶、丫鬟老媽子、仆役炮手,兩百多口人全住在裏邊。為防土匪砸窯,土夯實打的院墻像城墻一樣又高又厚,四角高築炮台,晝夜有人值守,大院內瓦屋成片,倉中積糧如山。能置下這份家業,全憑販植蛟河煙。

關外人講究“十七八的姑娘叼煙袋”,男男女女離不開旱煙葉子,家家戶戶炕頭上放著煙笸籮,來了客人不急著沏茶倒水,先把煙笸籮遞過去,盤腿往炕上一坐,一邊抽煙一邊嘮嗑,要多熨帖有多熨帖。深山老林裏淘金、放排、挖參、打獵的更離不開煙袋鍋子。山裏的花腳蚊子最多,抽煙可以驅趕蟲蟻,在綁腿布帶子上抹點兒煙袋油子,還能防備蛇咬。再毒的蛇,一挨煙袋鍋兒準得翻白眼兒,抽筋打滾放挺兒。煙灰又有止血的效用,江湖郎中醫治刀砍斧剁,通常就是抓把煙灰按上去。以往關外的旗主給朝廷進貢,其中一項就是上等蛟河黃煙。塔頭溝一帶土地肥沃、雨量充沛,老關家的煙葉子顏色紅黃、油性十足,別號“鐵銼子”,抽起來不苦不嗆、不辣不沖,獨具“琥珀香”,又解饞又解乏,縱使下雨陰天,煙葉子也不反潮。送入京城的上品黃煙,有一多半出自老關家。別的大戶人家堂屋中擺設膽瓶、座鐘、帽鏡,老關家卻在堂屋條案上擺一個大煙袋,碗口粗細的煙袋杆,銅盆一樣大的煙鍋子,每逢初一、十五,裝滿煙葉子點上,以求神靈保佑,年年歲歲種出好煙。

關外的莊稼人常在自家田間或者房前屋後種一小塊地的黃煙,長成之後掰下來曬幹了,留著自己抽,這個活兒誰都能幹。老祁家的年輕後輩羨慕關家,瞅著人家掙錢眼熱,不過他們也明白,老祁家是靠種莊稼攢下的家底,想當年初到關外,窮得光巴出溜,過得何等艱難,老爺子也沒去幹別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怎肯輕易改了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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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一代人跟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樣,種黃煙遠比種莊稼賺錢,種莊稼耕大田太苦了,費勁拔力成天跟莊稼地玩兒命,臉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哪輩子發得了財?這天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祁光興的二兒子?祁家老二,趁祁老爺子心情不錯,賠個笑臉說道:“爹,有個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您看看人老關家,一年只種一季黃煙,掙下這麽大一份家業,我尋思著……咱家是不是也改種黃煙,咱這塔頭溝的地肥得冒油,插根拐杖都能發芽兒,何愁長不出好煙葉子?”

祁老爺子聽二兒子說到一半,臉色可就變了,等二兒子把話說完,老爺子把手裏的飯碗往桌上狠狠一蹾,震得杯盤碗筷叮哐亂響,二目一瞪站起身來,薅著二兒子的脖領子,拎小雞子一樣拖到堂屋,擡腳將他踹翻在地,摔個大仰巴頦子。祁老爺子破口大罵:“你個忤逆敗家玩意兒!碗裏的還沒吃完,就惦記著鍋裏的,你哪是我兒子?你是我們老祁家的冤家對頭!”罵完讓他在家譜前跪下,當著列祖列宗的面,噼裏撲棱一通狠削。祁家老二一邊躲一邊“哎喲、哎喲”叫喚。老爺子削完仍不解氣,又把一家老小全叫來,大聲訓斥:“咱們老祁家祖祖輩輩是莊稼把式,誰扔下這個,誰對不起祖宗!你看著人家那邊好,這山望著那山高,那能行嗎?金買賣,銀買賣,不如二畝土坷垃塊兒,眼望高山易,腳踏實地難,如今咱家有房子有地,吃穿不愁,還不知足嗎?咱們不懂黃煙,也不會種黃煙,從今往後,哪個再提改種黃煙,那就是大逆不道,別怪我把他趕出家門!”一家老小在邊上聽著,沒一個敢吱聲的。老爺子真生氣了,讓祁家老二給祖宗家譜跪了整整一夜,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吵吵種黃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