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門紙狼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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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上學的時候調皮搗蛋,哪一門功課都不及格,幹什麽也是稀松二五眼,有前勁兒沒後勁兒,至今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但是打小就經常撿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以前有個看相的說過,他手上有漏財紋,撿來也留不住。戲文古詞兒怎麽說的,這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張保慶只能自己給自己吃寬心丸?

也許人生的樂趣就在於得失之間。這一次得了吸金石,卻在畫中摳不出來,怕一使勁兒再給摳沒了,寶畫《神鷹圖》也變成了《紙狼狐》,擱到哪兒也不放心,無論床鋪底下還是櫃子頂上,但凡在這個家裏,就沒有他老娘找不到的地方,扔又不敢扔,只得放在包裏隨身帶著,真可以說流年逢煞、大運盡絕,倒黴事全湊到一塊兒了!

自從離開長白山,張保慶和白糖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繼續著平庸而又忙碌的生活。趕上行業整頓,白糖那邊十天半個月跑不了一趟活兒,那還怎麽掙錢?平庸的生活很容易讓人變得麻木,從東北回來之後,始終沒什麽怪事發生,張保慶覺得一切都過去了,可是老爹老娘又開始整天嘮叨他,這個讓他找工作,那個讓他搞對象,老大不小了,要麽立業,要麽成家,總得占一樣吧?張保慶一個耳朵聽、一個耳朵冒,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實際上他也非常焦慮,混吃等死並不容易,人要臉,樹要皮,馬路牙子要水泥,誰不想挺直了腰杆兒做人呢?

一個酷熱的夏夜,屋裏跟蒸籠一樣,電風扇吹出的風都是熱的,張保慶在家待不住了,騎上車出去溜達。到了晚上,馬路邊比白天還熱鬧,邊道全被占滿了,有賣磁帶書刊的、賣日用小百貨的、賣服裝鞋帽的,還有套圈的、打氣槍的、玩轉盤的、擺個電視機唱卡拉OK的,都連成片了。人們穿著背心褲衩,肩膀上搭一條擦汗用的毛巾,搖著大蒲扇,或是坐在路邊乘涼,或是在地攤前嘈嘈雜雜。張保慶東瞧瞧西逛逛,不知不覺轉到另一條馬路,這條路沒那麽多人,不過路邊占得更滿當,一個挨一個的攤位,有一兩家賣刨冰的,其余全是賣砂鍋、羊肉串的。每個攤位都挑著幾個兩百瓦的大燈泡,整條街上空仿佛籠罩著一團黃霧,空氣裏全是烤羊肉串的香味兒。坐在馬路邊吃砂鍋的這些人,要上個砂鍋丸子、一大把羊肉串、幾瓶冰鎮啤酒,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地胡吹海聊,酒足飯飽,小風一吹,汗也出透了,還有比這個舒坦的嗎?張保慶心念一動,“馬路砂鍋”用不了多少本錢,夜裏又沒人管,下班高峰一過就可以出攤,不行我來這個得了!

轉天一早,張保慶去找白糖商量。白糖最近接不到活兒,睡到太陽照屁股也不想起,讓張保慶從床上揪了起來。聽他一說就覺得這個買賣可以幹,因為一不用找房子,二不用辦理營業執照,三不用大師傅掌勺,連服務員都用不著,原材料也簡單,他們倆以前又賣過羊肉串,有這方面的經驗。二人一拍即合,湊了幾個本錢,到土產商店置辦了搭棚子用的竿子、鐵管、鐵絲、帆布,買了二手冰櫃和三輪車,烤羊肉串的爐子是現成的,小方桌、小馬紮、煤氣爐、砂鍋、杯盤碗筷都不能少,備足了各種調料、配料,這就齊活兒了。用白糖的話說,萬事俱備,東風都有了,就差一個管賬的老板娘了。

三天之後,他們倆的“馬路砂鍋”開張了。張保慶和白糖不會做飯,但是這個行當蒸煮燜、爆炸扒、燒熘炒一概沒有,無非是砂鍋丸子、番茄牛腩、醋椒豆腐、花生毛豆、涼拌黃瓜,再加上烤羊肉串。馬路砂鍋非常簡單,熬好了大棒骨湯,保證肉和菜新鮮,怎麽做也不可能難吃。他們烤羊肉串的技術過硬,備齊了肉串、肉頭、板筋、腰子,添點雞翅、偏口魚,大鐵皮桶裏裝上冰鎮的啤酒、汽水,攤位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幹凈凈,來了吃飯的對人家笑臉相迎,結賬時把零頭一抹。按說生意應該挺好才對,可正因為這個行當大同小異,他們有的,別人也有,所以說生意只是一般。張保慶也就是上學不行,腦子轉得可不慢,一般人還真沒他這個機靈勁兒,他以前在大飯莊子當過幾天學徒,還記得聽師父念叨過,砂鍋這東西在過去來說叫“砂鍋燉”,又叫“砂鍋燉吊子”。當初有一位唱京戲的馬連良馬老板,《失空斬》那是一絕,不單戲唱得好,更是出了名的吃主兒。馬老板下館子吃飯,必點爆三樣、炒蝦仁、砂鍋燉。過去那些賣牛羊肉的鋪子,天不亮就起來做生意,到了下半晌,剩下的肉賣不出去,以筋頭巴腦居多,又不可能存到明天再賣,就扔砂鍋裏燉熟了,連湯帶肉一塊賣,這就是最早的砂鍋燉。可別小看牛羊肉鋪子的砂鍋燉,人家長年累月做這個,留下一鍋老湯,肉爛在鍋裏,湯汁兒越燉越濃厚,聞著噴兒香,吃著更是解饞。家裏的湯薄,怎麽也做不出這個味兒。到得民國年間,砂鍋燉被引入了大飯莊子,用料更為精細。其實沒有老湯一樣能做,馬路砂鍋又不是給慈禧太後吃的禦膳,沒必要那麽講究,做法也能簡化。將頭蹄下水之類亂七八糟的收拾幹凈了,下到大鍋裏煮熟,然後切成薄片,蔥姜蒜熗鍋,把下水煸炒一下,炒的時候沫著點兒,也就是少放油,加上玉蘭片、口蘑、油豆腐,倒進砂鍋,放上事先用整雞加棒骨熬成的濃湯,再燉一陣子即可。重點在於放鹽,說勤行裏的行話叫“海潮子”,鹽能吊百味,少一點太淡,多一點太鹹,所以一定要恰到好處。張保慶起大早采買準備,照著貓畫虎,照著葫蘆畫瓢,推出了這道砂鍋燉吊子,果然大受歡迎。下水又脆又嫩,棒骨湯鮮濃醇厚。在當時來說這是獨一份,吃過的主顧沒有不說好的,十有八九都成了“回頭客”,生意一天比一天火,到後來做多少賣多少,很多主顧慕名而來,排著隊等這道砂鍋燉,來晚了都吃不上。張保慶終於等到了大展宏圖的機會,別看以往幹什麽都不成,那只不過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稍稍繞了點兒遠,正所謂是“先胖不叫胖,後胖壓塌炕”,當不上金王,當個“砂鍋大王”也未嘗不可!他和白糖心氣兒一上來,也不怕麻煩了,覺得不能討人嫌,到後半夜收攤的時候,都把這一地的狼藉收拾幹凈了。怎知好景不長,馬路砂鍋擾民和制造垃圾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還有的攤主利欲熏心“掛羊頭賣鴨肉”,也不注意衛生,不少顧客吃壞了肚子,以至於引起了衛生防疫和環衛等部門的重視,聯手進行了一次市容環境大整頓,這一帶所有的馬路砂鍋都被清理了。張保慶和白糖措手不及,剛見起色的生意就這麽沒了,而且別處的攤主也陸續推出了“砂鍋燉吊子”。白糖憤憤不平地抱怨:“明明是咱們最早賣的砂鍋燉,怎麽讓別人搶去了?這倒好,大海裏腌鹹菜疙瘩?白忙活!”其實說再多也沒有用,他們一沒專利,二沒秘方,換地方再擺馬路砂鍋也競爭不過人家了。張保慶自己也覺得無奈,怎麽趕上我燒香,佛爺都掉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