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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旗弘會兼差當牧師的理由,若追根究底,是因為他非常討厭佛洛伊德。只要想起那滿臉濃密胡須的樣子,就會湧上一股無可奈何的濃稠且臭味四逸的虛無感,教人極度沮喪。這時候,降旗要將那不知是氣憤還是幻滅的心情鎮靜下來,或是使其更亢奮,以回到正常的人格,大約要花上半天的時間。降旗比牧師打扮得更好看,加上過著與牧師相同的生活,因此包括信徒,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他是一位牧師。然而,降旗非但不是正式的牧師,就連一首禮贊歌也不會唱,甚至連教義都沒認真地學過。他的真實身分只是教會的寄居者。本來,降旗就不曾用有虔誠的信仰。不過,他從小就熟悉基督教,也經常讀聖經。母親的遺物是一串玫瑰念珠(注:玫瑰念珠(rosary)為天主教徒祈禱時用的念珠,由六顆大珠與五十三顆小珠,以及十字架所組成。)母親曾是天主教徒。

但父親是個毫無信仰的人。因為母親並沒有勉強丈夫或兒子跟隨自己的信仰,因此降旗沒去過教會,也沒有祈禱過。總之,充其量只能說是還滿熟悉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這與其它家庭的小孩習慣於佛教相類似吧,降旗如此認為。就如同,盡管很多人會為佛教寺院出錢出力,卻無法簡潔地說明天台宗、凈土宗和凈土真宗的關系,或是其教義的差別一樣,降旗長時間來,也無法明確地辯別天主教和新教哪裏不同。在基督教圈的社會裏,應該無法原諒像降旗這種隨隨便便的接觸方式吧。而那隨便的態度波及他往後的日子,而且日久月長。降旗現在委身於一間名字既無品味又沒親切感的“飯島基督教會”,只有一名叫做白丘亮一牧師的小教堂。從白丘不是神父而是牧師,就可知道這間教會屬於新教而非舊教。白丘是一位四十多歲,看來很敦厚的好好先生——因為他是牧師,所以要說理所當然也很理所當然——不過,只要沒特別的事,他並不會打扮成牧師模樣,因此平常只覺得他是個深藏不露的男人。再加上,他有點怪。“早上,果然,很舒服。”

有時候只為了聽他說這一句話,降旗就一大早被叫起來。

這時候的白丘,真的只說了這一句話,毫無任何有關信仰的說教訓話。這樣就結束了,簡直更接近禪問。然而,也不是徹頭徹尾一頭霧水。

降旗從白丘那兒學到了很多事。這位白丘先生,與其說他是個布道者,不如說更像是宗教歷史學家。他上課比說教有趣,並且相當雄辯。特別是——或許該說是理所當然的——對基督教史博學廣聞,其解說不但詳細而且易懂。因此降旗托白丘的福,多少懂得所謂基督教的事,也理解了舊教與新教的差異。不僅如此,甚至連新教中也有從原理主義到自由主義等各種派別,它們成立的背景,現在又有何關聯等等,大概都可以理解。降旗剛來這裏時,不管白丘說什麽喀爾文教派怎麽了,衛理公會怎麽了,約翰史密斯啦、馬丁路德啦,完全無法理解,但現在已經到了多少能相互討論的程度。並非要降旗追求教義,他也不可能全盤理解。白丘知道降旗不懂,便在自己所知範圍內,教他專業知識,並且滔滔不絕地陳述。因此只要擁有基本學習能力,即使不想記也會記起來——情況就是如此。然而,白丘對荷蘭或英國的亞米念主義(注1:亞米念主義為基督教神學之一派,由荷蘭神學家亞米念[Jacobus Arminius,一五六〇~一六〇九]提出。)者如何受到一位論派(注2:一位論派(Unitarians),是一個否認基督神性和三位一體教義,主張上帝只有一個位格的基督教新教派別。)的影響,導致發生什麽問題,相對地衛理公會或英國聖公會信徒準備了什麽樣的解答——等此類話題,可以侃侃而談好幾個小時,但,那麽自己到底是什麽教派?對信仰抱持什麽樣的信念?——這方面的事幾乎未曾提及。有關聖經的解釋也是,這個教派如此解釋,一方面這邊是這樣的,如此說明。又說也許以後自己會選這個吧,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所以白丘說教很無聊,大部分的信徒無法從他的說教中找到真理,於是忍不住哈欠連連,打道回府。對降旗而言,這很有趣。

降旗認為,他是無法做決定。

白丘當然是新教徒,也就是說真理只從聖經去追求,為了獲得正義(justification),唯有信仰是很必要的——應該吧,事實是,他是采取這樣的態度。很顯然地與舊教分道揚鑣,這是不會錯的。不過,白丘的老師好像是銅墻鐵壁型的喀爾文教派,看來他對此有幾分批判。有時會對三位一體表達出特別否定的言行。有此層面,他似乎是一位論派,但他好像對於將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相當猶豫,這包含承襲稱呼、歷史背景等。只聽白丘所說的話,降旗認定,他作為信徒的軌跡忠實地順從了基督教的歷史。“想看清看書”。而現在,寄居教會大概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