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悲痛紓解 2

  “去年,”特雷弗·斯通說,“我太太參加貝肯山薩默塞特俱樂部一個派對後開車回家。你們知道那地方嗎?”

  “我們所有宴會都在那裏舉辦。”安琪說。

  “是嗎?總之,她的車子拋錨。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要離開市中心辦公室,於是我去接她。稀奇。”

  “什麽?”我說。

  他眨眨眼。“我只是想到我們這麽做多難得。我是說一起開車。這種事變成我專心事業的犧牲品。像並肩坐在同一部車裏二十分鐘這麽簡單的事,我們一年能做六次就算幸運了。”

  “後來呢?”安琪說。

  他清清喉嚨。”下杜賓橋的時候,一輛車企圖把我們擠出道路。劫車,我想是這種案子的名稱。我剛買下這輛美洲虎XKE不久,當然不肯輕易讓一群惡棍搶走,他們別以為看上什麽東西,那東西就屬於他們。所以……”

  他凝視窗外片刻,我只能假設,他迷失在那個混雜金屬摩擦、引擎旋轉氣味的黑夜中。

  “我的車子翻到駕駛座那一邊。我太太伊內茲不停尖叫。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脊椎當場撞碎。劫車犯氣壞了,因為我毀了他們以為已經屬於他們的車子。我拼命保持清醒,眼睜睜看著他們開槍打死伊內茲。他們不斷對車子開槍,三顆子彈落到我身上。怪的是,雖然一顆打到我下顎,但沒有一顆造成重傷。然後三個匪徒花了點時間想放火燒車,但他們始終沒想到戳破油箱的辦法。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耐煩,走了。我躺在那裏,身上有三彈子彈,骨頭斷了幾根,我太太死在我旁邊。”

  我們離開書房,留下青面和不倒翁,腳步不穩地走進特雷弗·斯通的休閑室或男士客廳,或不管你怎麽稱呼一間飛機棚大小,內有英式、美式台球桌各一張,櫻桃木襯底的飛鏢靶,撲克牌桌,角落裏還有一個小型高爾夫球推杆果嶺的房間。房間東邊沿墻一排桃花心木吧台,上面懸掛的酒杯足夠讓肯尼迪家族連開一個月派對。

  特雷弗·斯通倒了兩指寬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到他的酒杯,作勢要倒一杯給我,又要倒給安琪,我們兩人都拒絕。

  “作案的男人——其實是男孩——很快被起訴和定罪,判了終身監禁永不得假釋,最近開始在諾福克監獄服刑,我猜,這已經是最接近正義的結果了。我女兒和我葬了伊內茲,除了悲痛,事情應該到此為止。”

  “但是……”安琪說。

  “當醫生開刀取出我下顎的子彈時,他們懷疑我有癌症。進一步檢查後,在我的淋巴結裏找到。他們預期接下來會蔓延到我的小腸和大腸。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割到沒東西可割。”

  “多久?”我說。

  “六個月。那是醫生的看法。我的身體告訴我只剩五個月。無論如何,我已經度過人生最後一個秋天了。”

  他旋轉椅子,再度眺望窗外海景。我順著他的視線,注意到一彎弧形礁石橫跨海灣。礁石尖端分叉,像龍蝦鉗子一樣向外刺出,我的目光移回礁石中段,直到我認出一個熟悉的燈塔。特雷弗·斯通的房子坐落在大理石首峽中央一個懸崖上,位於波士頓北岸鋸齒狀的風景區,這兒一棟房子的要價只比大多數城鎮買下整個鎮便宜一點點。

  “悲痛,”他說,“會吃人。它啃噬你,不論你醒著或睡著,不論你反不反抗。很像癌症。一天早上你醒來,發現所有其他情緒——喜悅、嫉妒、貪婪,甚至愛——統統被它吞沒。只剩你一人孤伶伶和悲痛作伴,赤裸裸面對它。它占有你。”

  他杯中冰塊喀嚓作響,他低頭看冰塊。

  “不必如此。”安琪說。

  他轉身,撇著變形蟲般的嘴對她微笑。慘白的嘴唇在腐朽的肌膚和粉碎的顎骨上顫抖,微笑消失。

  “你了解悲痛,”他柔聲說,“我知道。你失去丈夫。五個月前,是嗎?”

  “前夫。”她說,眼睛看地板。“是。”

  我伸手過去握她的手,但她搖頭,把手擱在腿上。

  “我讀過所有的新聞報道,”他說,“我還讀了那本寫得很爛的‘真實犯罪’小說。你們兩個跟魔鬼作戰。而且打贏了。”

  “只打成平手,”我說,清清喉嚨,“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