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悲痛紓解 5

  “世紀末。”吉妮·裏根說。

  “世紀末,”我說,“沒錯。”

  “你擔心?”她問。

  “當然,”我說,“難道你不擔心?”

  吉妮·裏根是悲痛紓解公司辦事處的接待員,她似乎有點困惑。我不怪她。我不認為她分得清楚世紀末和芥末的差別,我要不是來之前先查過詞典,一樣也搞不清楚。即使查過詞典,我還是隨口亂掰,講到連我自己都糊塗了。奇科·馬克斯,我不斷想,奇科·馬克斯。奇科·馬克斯會把這樣的對白帶到哪裏?(譯注:Chico Marx,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喜劇組合“馬克斯兄弟”成員之一,以善於隨機應變著稱。)

  “啊,”吉妮說,“我不確定。”

  “不確定?”我的手掌啪一聲重重拍在她的桌面上。“你怎麽可以不確定?你講的是世紀末耶,世紀末是他媽的多嚴重的事。千禧年結束,天下大亂,核武決戰,蟑螂大得像越野吉普車。”

  吉妮緊張地看著我,在她後面的辦公室,一個穿著單調褐色西裝的男人,邊走邊套大衣,走近吉妮桌子旁邊分隔接待室和主辦公室的小門。

  “是,”吉妮說,“當然,是很嚴重。但是我——”

  “征兆一清二楚,吉妮。社會分崩離析。看看證據——俄克拉荷馬爆炸、世貿中心爆炸、戴維·海索霍夫。到處都是證據。”(譯注:1995年俄克拉荷馬市聯邦大樓遭反社會分子炸彈攻擊,造成一百六十八人喪生;1993年紐約世貿中心地下停車場遭伊斯蘭恐怖分子放置炸彈,造成六人死亡;海索霍夫是美國歌星及演員,曾飾演百老匯舞台劇《變身怪醫》。)

  “晚安,吉妮。”穿大衣的男人說,推開吉妮桌旁的門。

  “哦,晚安,弗瑞德。”吉妮說。

  弗瑞德瞄我一眼。

  我微笑。“晚安,弗瑞德。”

  “嗯,好。”弗瑞德說。“那我走了。”然後離去。

  我瞥一眼吉妮肩膀後上方墻上的鐘:五點二十二分。在我所能看到的範圍內,辦公室空無一人,所有員工都下班回家了。除了吉妮。可憐的吉妮。

  我搔搔脖子後面的癢,那是我給安琪的“警報解除”暗號,並用我無害、無邪、無私、迷亂的眼神鎖住吉妮。

  “早上起床越來越難,”我說,“好難。”

  “你沮喪!”吉妮感激地說,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悲痛欲絕,吉妮。悲痛欲絕。”

  我喚她名字的時候,她退縮一下,然後微笑。“為了,呃,時機末,悲痛欲絕?”

  “世紀末,”我糾正她,“對。太對了。我是說,我不贊成他的方法,老實說,但也許泰德·卡辛斯基是對的。”(譯注:Ted Kaczynski是美國郵包炸彈客,多年來寄送無數包裹炸彈給科學家、學院院士等,總共造成三死二十三人受傷。)

  “泰德。”她說。

  “卡辛斯基。”我說。

  “卡辛斯基。”

  “學府炸彈客。”我說。

  “學府炸彈客。”她緩緩念這幾個字。

  我對她微笑。

  “噢!”她突然說,“學府炸彈客!”她的眼睛一掃疑雲,臉上露出興奮和如釋重負的表情。“我明白了。”

  “你明白?”我傾身向前。

  她的眼睛又蒙上困惑的陰影。“不,我不明白。”

  “哦。”我又坐回去。

  從吉妮右肩望過去,一扇窗子從辦公室後面角落升起。冷,我突然想到。她會感覺背後冷颼颼的。

  我貼近她的桌子。“現代評論對最好的通俗文化的反應令我困惑,吉妮。”

  她退縮,然後微笑。這似乎是她的標準反應。“的確。”

  “絕對,”我說,“困惑引起憤怒,憤怒引起沮喪,沮喪——”我看到安琪從窗台爬進來,我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咆哮,吉妮警戒地注視我,眼睛瞪得像飛碟那麽大,左手悄悄伸進抽屜。“引起悲痛!真正的悲痛,別自欺欺人,藝術的腐敗和批判的敏銳和千禧年的結束和隨之而來的世紀末意識。”

  安琪戴了手套的手關上她身後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