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如果那樣幹的話,這世上還會有美麗的事物嗎?”丹齊爾·坎特科特問。

“別跟我談什麽美麗!”彼得·克勞說,就好像是在學術會議上發言一樣。“我只想看到事實。”

丹齊爾沒有把事實羅列給克勞,他手裏恰好沒有這種東西。

丹齊爾·坎特科特站在他房東的小店裏抽煙,不斷向周圍混雜的空氣噴吐出形狀各異、氣息宜人的煙霧。克勞正蹲在離丹齊爾不遠的地方補鞋,他一邊忙著自己的活計,一邊和房客說著話。他個子不高,腦袋卻很大,眼裏總是充滿了感傷的神情。另外,他的氣色也不是很好。此時他的腰間系了一條油膩的圍裙。丹齊爾穿著一件毛領的厚棉衣,冬天他在公眾場合總會穿上這件衣服。一回到家裏,他馬上就會脫掉這件棉衣,身上只留下一件襯衫。克勞是一個思想者,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他認為自己總會想到一些與眾不同的新點子。他頭頂的頭發越來越稀,好像是想讓大腦離現實社會更近一點一樣。他經常會為自己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而感到自豪。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點小毛病或是某一方面的嗜好,克勞在自豪的同時也會因自己的不合群而感到有些孤獨。他崇尚素食主義,不相信任何宗教,推崇共和制度,同時還旗幟鮮明地反對吸煙。對他來說,肉食是禁忌的,酒精是禁忌的,宗教是禁忌的,君主制是禁忌的,煙草更是禁忌。“只有像我這樣的普通男人才有可能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他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久而久之,“普通男人”就變成了克勞的外號。當星期天早晨他站在自己小店對面的高地上宣講君主、教士和肉排的罪惡時,“普通男人”的口號聲就會有節奏地在演講間歇時從聽眾中響起。“我是個普通男人,因此我想知道”這句話像劍一樣刺穿了政客們用精美的邏輯編織成的蛛網,以近乎嘲笑的手段揭穿了掛在他們臉上的面具。每當克勞周末下午去維多利亞公園小憩時,“我是個普通男人,因此我想知道”這句話總會把那些所謂的超自然論者打得潰不成軍。克勞對《聖經》的理解比大多數牧師都深得多,他的口袋裏總放著本微縮版的《聖經》,他在《聖經》中相互矛盾的地方還特意折了角。比如說,一件事情在《舊約·耶裏米書》的第二章是這樣說的,而到了《新約·哥林多前書》卻又反過來講了。也許這兩種說法都沒錯。但到了克勞這裏,他就會把“我是個普通男人,因此我想知道”搬出來和你較真。克勞把大量的時間用在研究《聖經》中互相矛盾的內容上面。發現《聖經》中的矛盾帶給他比那些熱衷於鬥雞的人的興奮勁還多幾倍的快感。克勞超自然的哲學觀使他在周日早間的集會上贏得了信徒們瘋狂的擁戴,同時也狠狠地打擊了他的那些對手。比如說,他第一個發現了“神是無法運動的”這條道理,因為《聖經》上說“神無處不在”。既然神的身體已經充滿了宇宙,他又能運動到哪裏去呢?另外他還率先發現了一個令神職人員頭疼不已的事實:當住在北半球的倫敦和住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的兩位教士同時死去的時候,按理說他們應該一起進入天堂。但事實上,他們升天的方向卻截然相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都沒有一絲一毫相遇的可能。那麽,他們是如何進入天堂的呢?抑或根本沒有那樣一處地方?這時大家的耳邊又響起了克勞念經似的聲音:“我是個普通男人,因此我想知道。”

我們總會為自己留一些想象空間,它們的存在證明了人性對未知和謬誤無法遏制的興趣。如果哈裏特不著急的話,甚至哈裏都會花上五分鐘時間研究投機性質很濃重的神學。

彼得·克勞不會為家裏有丹齊爾·坎特科特這樣一個房客而感到不快,盡管坎特科特不諳世事,但至少生活態度還算不錯。彼得·克勞對丹齊爾·坎特科特只有一個滿意的地方——為此他對坎特科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敬意。當他和坎特科特討論現實的時候(他每天平均會和坎特科特聊上兩次)往往什麽也討論不出來。不過沒關系,他知道坎特科特是個詩人。

他又自顧自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追求美,而對於老百姓來講,現實生活中面對的問題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大部分人只看眼前,你們這些詩人就靠邊站吧!我們想要的是真實而又有用的東西,判斷它的唯一標準是這件東西是否能給這個社會帶來好處。事物能否存在,能否長久皆應遵循這個標準。”

“有益於社會!”丹齊爾學著克勞的腔調譏諷道,“什麽叫有益於社會?個性是最重要的,必須把偉人列在老百姓之前。不然世界上就不會有偉人了。沒有偉人,何來藝術?沒有藝術的生活難免會有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