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四章(第2/5頁)

她在哭泣。弗農也開始哭,他突然間害怕起來。邁拉在呻吟抽泣。

“我幼小的孩子,我在世上僅有的。神啊,別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別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如果他死了,我也會死!”

“戴爾太太……”

“弗農,弗農,我的寶寶……”

“戴爾太太——拜托你。”

那聲音裏包含的是利落的命令,而不是懇求。

“請不要碰他,你會弄痛他。”

“弄痛他?我?他的母親?”

“戴爾太太,你似乎不明白,他的腿斷了。拜托你,我必須請你離開這個房間。”

“你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吧?告訴我,告訴我,那條腿必須截肢嗎?”

弗農口中冒出一聲哭號。什麽叫截肢,他連一點概念都沒有——可是這聽起來很痛,而且比痛更重要的是,聽起來很可怕。他的哭號變成一陣尖叫。

“他快死了,”邁拉哭喊道,“他快死了,他們卻不肯告訴我!可是他應該死在我懷裏啊。”

“戴爾太太……”

不知怎麽的,弗朗西絲已擋在邁拉跟床鋪之間了。她抓住邁拉的肩膀,聲音裏有奶媽對下級女仆凱蒂說話時的那種口氣。

“戴爾太太,聽我說,你必須克制一些。一定要克制!”她擡起頭,弗農的父親就站在門口。“戴爾先生,請把你太太帶開。我不能讓我的病人激動心煩。”

父親沉靜又明理地點點頭。他只看了弗農一眼,說道:“運氣不好,小子。我的手臂以前也曾斷過。”

事情突然之間變得沒那麽嚇人了。其他人也曾斷過腿跟手臂。父親攬著母親的肩膀,帶著她朝門口走去,同時低聲說著什麽,她抗拒、爭論著,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變得高亢刺耳。

“你怎麽可能了解?你從沒有像我這樣照顧過孩子。孩子需要母親的——我怎麽能把孩子留給一個陌生人照顧?他需要母親……你不明白,我愛他。沒有什麽比得上母親的照料,每個人都這麽說。”

“親愛的弗農……”她從丈夫的手臂中掙脫,回到床邊,“你要我陪,不是嗎?你要媽咪嗎?”

“我要奶媽,”弗農啜泣著說道,“我要找奶媽……”

他指的是他原來的奶媽,不是弗朗西絲。

“喔!”邁拉說道。她站在那裏,全身發抖。

“來吧,親愛的,”弗農的父親輕柔地說道,“走吧。”

她靠在他身上,一起從房間離開,含糊的字句飄回房間裏。

“我自己的孩子,背棄我轉向一個陌生人。”

弗朗西絲撫平了床單,問他要不要喝點水。

“奶媽很快就會回來了,”她說道,“我們今天寫信給她,好嗎?你再跟我說信裏要寫些什麽。”

一種奇特的新感受從弗農心裏升起——一種古怪的感激。有人真的了解他。

後來弗農回顧童年時,這段日子顯得相當突出。“摔斷腿的那時候”,標記出一個獨特的時期。

當時他視為理所當然的幾件小事,之後回想時也讓他很感激。舉例來說,科爾斯醫師跟戴爾太太之間曾有過非常火爆的會談,這段會談當然不是發生在弗農的房間裏,不過邁拉提高了嗓音,即使隔著房門弗農也聽得到她義憤填膺的叫喊:“我不知道你說我害他激動是什麽意思……我認為應該由我照料自己的孩子……我當然心煩意亂,我不像那些根本就沒有心肝的人——徹底沒有心肝。看看沃爾特,連一根頭發都沒亂!”

小沖突不斷,更不要說邁拉與弗朗西絲之間氣沖沖的爭執了;弗朗西絲總是贏家,但她卻付出了代價。邁拉帶著狂怒妒意稱她為“領薪餉護士”。她被迫聽從科爾斯的指示,卻遵從得心不甘情不願,還擺出粗魯的態度,但弗朗西絲似乎從不在意。

多年以後,弗農已忘了當時一定有的痛楚與無聊。他只記得玩耍與談話的快樂時光,他以前從沒有這樣跟人玩耍或談話過,因為弗朗西絲是個不會認為事情“滑稽”或者“古怪”的成人,她會明智地聆聽,然後做出認真又有道理的建議。他可以跟弗朗西絲講普多、史卡洛跟崔伊,還有格林先生和他那一百個孩子的事。弗朗西絲沒有說:“這個遊戲真是滑稽!”她只是問這一百個孩子是女生還是男生——弗農以前從來沒考慮過這個,不過他們倆決定,最公平的安排是男女生各五十個。

有時候他忘了提防,出聲地玩著他的假想遊戲,弗朗西絲也似乎沒有注意到,或覺得這有什麽不尋常。她跟老奶媽一樣,有冷靜、讓人安心的感覺,不過她有某種對弗農來說更加重要的特質,一種回答問題的天賦——而他本能地知道,那些答案是真的。有時候她會說:“我也不知道。”或者“你必須問別人,我不夠聰明,沒法告訴你這個。”她沒有裝出來的無所不知。